《千万不要忘记》说的是东北的一家电机工厂,工人本来都很积极上进,但其中一个青年工人娶的老婆,是小资产阶级家庭背景的,劝丈夫买一件昂贵的料子外衣,一身料子一百四十八,青年工人的岳母更教唆女婿休假的时候去打野鸭,然后交她卖到黑市,以至旷工险些酿成重大事故,损害了国家利益,都是因为没有革命警惕性,忘了阶级斗争。剧中最后一个镜头打出六个血红大字:千万不要忘记。
我说:“不错,有意思,不过以后年轻一代看的时候,恐怕不好理解,要有人在旁边做解读。”
何东生突然说话了:“八小时工作好办,八小时以外不好办,老毛没有解决这个问题。”
我有点惊诧何东生直呼老毛。
他继续:“你知道改革开放后,天津有本杂志叫《八小时以外》?八小时是工作,八小时以外是休闲,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休闲,社会主义改造好了八小时,但就是没办法关注八小时以外…”
“八小时以外就归资本主义管吧,”简霖插一句。
可能酒精有点作用,何东生接着说:“可不是嘛!你老毛不能二十四小时叫人家抓革命促生产,总得放人家回家,吃点好吃的,买件漂亮衣服穿穿,搞点小资玩意。人民要这个,你不能不给呀,不给谁替你干活?过好生活而已,并不过分呀!八小时要他们干活,八小时以外就该让他们快快活活。”
我一般认识的官员,开口就是官场套话,何东生说的倒像平常人说的话。
我对他多了份好感。
他发表完意见,像泄气皮球,闷着喝酒。我们都喝着酒。
隔了一会,简霖又是那句:好酒、好酒!
他继续:“现在比刚才更好了,刚才也很好,现在更好。就完全醒了。你看,咱们一口白的一口红的喝,都还这么好。”
大家又没话。我以为何东生看完戏会走,谁知道他一直坐着,我们陪着,也不说话,桌上的送酒小吃,何东生都不碰,只慢慢喝酒。简霖拿出大雪茄,没人要,简霖也不好意思抽。
瓶中杯中都喝光,简霖又上了大红袍,何东生也不沾,好像不用喝水。快到午夜,何东生才起来,上厕所。
简霖轻轻跟我说:“他晚上失眠,不用睡觉,我怕他一直坐着,我可熬不住,我现在睡得早起得早。”
“我也早睡,怕熬夜。”我想着何东生在看戏的时候睡着。
何东生厕所出来就对我说:“要不我捎带送你回去?”
我说:“不用,我很近,我走回去。”我多此一举的问:“司机在吧?”忘了他是高官,司机当然在。
谁知道他说:“晚上我都自己开车,我喜欢开车,有时候开到天亮,累了在车上打个盹。”他好像觉得自己说多了,含混的跟我们说“走了”就走了。
我有点后悔没让何东生送我回去,其实没那么近,白天我会走回去,这么晚,还是要打车。简霖住的才叫近,住在这个小区的另一栋楼的顶层。
“我们也很久没见,他可忙了,前阵子在我姑姑的追悼会见了,才想起叫他来,”简霖解释说。
我问:“你们是堂兄弟,你姓简,他姓何…”
“我爸他们三兄弟,两个弟弟参加革命,都改了姓。东生本姓简。”
我理解,老革命家庭第二代,甚至两个亲兄弟不同姓的情况也常见。
“还有一个呢?”我问。
简霖说:“我跟那边没来往。”
我不好意思追问,说:“真没想到你跟何东生有亲戚关系。他现在的官有多高了?”
简霖说:“什么官有多高?现在是中央政治局委员,到这届他是三朝元老,很不容易。”
我问:“那算不算国家领导人?”
简霖说:“严格来说应该叫党和国家领导人,党方面,从书记处书记开始往上都算是党和国家领导人。政治局委员固然不用说了。”
“哗!这样说我还近距离见过两个国家领导人,一个是你堂弟何东生,另一个是政协副主席董建华。”
国家领导人个个梳大背头,头发乌黑乌黑,面色红润,精神饱满,没想到我我碰到一个头发稀疏、面色青白、失眠的国家领导人。
春色撩人夜
看完老电影喝了酒,初春凌晨站在街头上候车,我睡意全消。我打了个电话给一个朋友,然后去了她的居所。十多年前她还在天上人间夜总会上班的时候我们就认识,我是个平和的人,但有时候也有需要,那就找她。算起来,已有两年没找,连想都没想,直到最近,直到今天。
没想到,回到家还睡不着,好一个令人心猿意马的春夜。这几天,心里惦着的是一件事,要不要发个电邮给小希?
宋大姐说小希常换电邮,不写,怕她又换了,想联络也联络不上,写呢,我觉得会给自己惹麻烦。她一直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的女人,她开餐馆的时候就让我心动不已,当时很多顾客都冲着她而来。我们虽然认识有二十年,可说是老朋友了,但从没在男女方面亲近过,连调情都没有,一个是她身边总是有一群男的围着她,有的好像是哥们,有的是追求者,有的是追求不遂成了哥们。她是身边只有男性朋友没有女性朋友的那种女人,同时却又是那种对自己的魅力没什么自觉的人,以为男性朋友真的只是哥们。我没有下过决心非要跟她好不可,她也没有特别表示过,始终只把我当做一个朋友。后来我以为她会跟一个老外结婚嫁到英国去, 看样子没嫁成,不过从那时候算起我有七、八年没跟她联络了。
当时我已经有一个顾虑就是,她是个会惹麻烦的人。她不是那种知识分子性的异见分子,但过去的三十年,政治上的麻烦总是跟着她,完全是因为性格太直,又太固执,简直是嫉恶如仇,容易得罪人。以前,很多人都愿意帮她,包括一些外国人,现在,这样的外国人都不见了,谁都不愿意得罪中共,愿意得罪的大概也拿不到进中国的签证,而她周围的人,日子都过得好好,都不想折腾,我猜想都有点躲着她,所以她上次在小公园才会说周围的人都变了。
跟宋大姐与韦国见面后,我感到小希最近一定又惹麻烦了,我现在也更肯定上次在美术馆旁的小公园,她被跟上了。
如果我跟她好,岂不是她的麻烦变成了我的麻烦?我现在的日子过得好好的,一切都可以预期,充满幸福感,我犯什么傻?但是如果跟她见面,只要她稍稍表示对我有意思,我会把持不住要跟她好。她是老了很多,脸上多了皱纹,头上多了白发,但我还是喜欢她,包括性方面她都非常吸引我。这才让我害怕,很久没这么想过一个女人。但是,就算一时冲动,我们好了,我跟她肯定还是没办法相处下去,她想像中的我是跟她同声同气十年前的我,其实我就是她所说周围变了的人,我们现在的心境不一样,对现况的判断也不一样,我跟她肯定是话不投机,说不到一块去。我想起台湾当年陈水扁出来选总统连任,不少朋友家庭男方支持国民党,女方支持民进党,夫妻都做不下去。
我对着电脑,看着宋大姐给我的小纸条发呆。突然,一个想法钻进我的脑中:我一生没完成的事情,不就是写好一本小说吗?有什么比写个好小说对我更重要?但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一个字写不出来?就是因为生活太安稳、心情太愉快、做人太没压力,换句话说,太有幸福感。谁能把我从幸福感中拉出来?很明显,就是小希。
小纸条上写着feichengwuraook@yahoo.com,我看得懂,小老鼠前面是拼音:非诚勿扰OK。
2 千万不要忘记
小希的自述
我,韦希红,大家叫我小希。
不知道从何说起,不知道世界怎么会变成这样。只怕以后很多事情会忘掉,想到的先尽量写下来,寄存到这个Google文件里。
有人跟踪我。我没做什么呀,为什么有人要跟踪我?
或许我神经过敏,或许根本没这回事,是我多疑。
如果真有其事,那一定是跟韦国有关。我怎么会生出一个这样的混世魔王?
从小他就让我害怕,长着一副像天使一样的脸,撒谎,讨好老师,讨好所有对他有利的人,欺负比他弱的,生性残忍。是的,从小如此。现在,他写告密信,陷害同学,整人,口是心非,还装得特别有理想道德。一切都是我一生最痛恨的。
是他爸的基因,还是我的 基因,或我爸的隔代遗传?还是多种血液中最坏成分的错误结合?
他怪我不告诉他生父是谁,我可以理解。他竟然骂我的那些文化界朋友是牛鬼蛇神,不三不四,影响他的前途。他嘲笑我当年辞职不做法官,认为我愚蠢不配当他母亲。
如果不是八三年的那场严打,让我清楚的知道自己不适合当法官,我现在应该还在公检法系统里。不过本质上我大概是不可能适应这个体制的。我学法律,完全是为了讨好父亲。
我父亲也算是新中国第一代法官吧,五十年代参加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的起草工作。我记得小时候只要爸爸回来,妈妈就说,大家听话不要吵。我们都怕他。爸爸从来没抱过我。最怕他的,大概是我妈。我记忆中,在爸面前,妈是没有笑容的。我爸死后,我妈简直判若两人,活过来了,连说话嗓门也大了。我妈不怎么谈我爸做的事,大概也没少整人。
文革时候我爸也挨整了,给关到监狱,因为重病才放出来。恢复高考后的七九年,我从一零一中学毕业,知道爸爸的心愿,第一志愿报的就是刚恢复招考的北京政法学院,一心想毕业后当法官。我以为我像我爸一样是当共和国法官的材料。
记得我妈曾私下劝我,说我性格不适合学法律,让我去学理工科,不会惹事。我当时不以为然,还生我妈气。我一心想让我爸高兴,觉得我妈是家庭妇女没见识。人多奇怪?对你不好的,你迎合他,对你好的,你不屑一顾,真是没心没肺!
审判四人帮期间,我陪着爸爸看电视上转播。爸爸的脾气在文革中变得更坏,很难相处,常用难听的话骂我们。他晚年不得志,死的时候还充满怨恨。
在大学期间,右派摘帽,文革冤案平反,连四人帮受审,国家也替他们派辩护律师,我对未来充满希望,对法律也很有信心,对共产党要重建法治社会深信不疑。
一九八三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下属的一个县法院当书记员。我的噩梦开始。
那年我二十二岁,八月底到工作单位,其他人刚学习完中共中央《关于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的决定》的文件,他们简单的向我传达了文件精神,就让我开始工作。我从来受不了坏人赢好人输,当然非常赞同党和政府从重从快的打击刑事犯罪,我认为我绝不会手软。我有所不知的是,我心目中的从重从快其实远不够重不够快。可能是心理建设不足,也可能我心目中的法制跟现实有距离,一展开工作就出状况。
正常情况是公安抓人,检察官起诉,法官判案。为了从快,公检法三方各派两人,在公安局办公,抓到疑犯就审查、检控、判刑同步进行。当时大家都不太知道检察官是做什么的,而我们法院派出来的是两个级别最低的书记员,一个是退伍军人,政治过硬,但没正式学过法律,一个是我,刚从学校出来,而且是个女的。基本上,当地的公安局正副局长,主导一切。
第一天我就已经快要崩溃了,所有大小案子都判死刑,其中没有一个是杀了人的。抢劫的判死,偷窃诈骗的判死,喊冤的、举证自己无罪的,根本没人理。
到了一个犯了流氓罪的年轻人,睡了人家姑娘,家人找上来,双方扭打起来,各有轻伤,女方报了公安,把男的抓了,男方知道严打期间,事态严重,家人都去跪在女方家门外,求女方撤案,女方不答应,案子就到了我们六人小组手里,公安局长说:流氓罪,怎么判?我连忙说:罪不至死。其他五个人看着我,都不吭声,像在责怪我。但因为我说了罪不至死,最后判无期发新疆劳改。那天审完,公安副局长拿起一份报告说,别的地方都一次枪毙几十个人,你们看河南好了,郑州、开封、洛阳,都一次枪毙四、五十个,连焦作这样地方,都一次就枪毙三十几个,咱们连两位数都到不了,你们说怎么办?大家都感到压力挺大的。那时候跟我一起来的那个书记员说,那个流氓罪的,有恶意伤人,判得太轻了,不符合中央精神。公安局长说,那就改判死刑吧,算他赶上。其他人附和,我正想反对,公安局长说,这位女同志,你不要这么婆婆妈妈。他的斥责竟把我震住了,你说我多脆弱。
那个周末枪毙了十个人。我很后悔,看清了自己的懦弱,为自己的妥协感到愤怒。法律有什么用?这还叫法治社会吗?那天从刑场回来,我就踏上了人生的不归路。第二轮我们两个法院书记员,分别跟着片警下到管片的各种场合联合办案抓人,然后在县城公安局集合开庭。我已下定决心,凡罪不该死的,就直说罪不至死,记录在案,两个法院代表中有一个反对判死刑,其他人就坚持不下去,只能改判。但这样判死刑的人就减少了,大家都担心会受到上面批评。单位打电话来做我工作,我也不听。
后来我才知道,就算不出意外,单位也已在安排把我调走。我晚上在县城里被军车撞了。平常情况,在地方上,军车横冲直撞,老百姓被撞伤撞死都只能认命。但是,就算是平常情况,如果军车撞的是公检法的人,也得扯个没完没了。可是那次,军方的人直接把我送到三零一医院治疗,事后我们单位也没怎么去追究他们。
出院后,我办了辞职手续,成了没有单位的人。我妈完全没有责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