Читаем 中国,2013年 полностью

老陈是写虚构小说的,是个说故事的人,他知道在后现代的符号世界,事实是可以建构的,历史是可以做不同解释的,什么叫真相或存不存在真相这回事都是可以争论的,不过,对于睁着双眼说假话,眯着双眼删改事实,肆无忌惮的歪曲真相,赤裸裸的篡改历史,老陈心里还是感到一丝不安。

但也仅仅是一丝而已。

如果老陈当年不是当过记者,他大概也不会觉得事实必须受到重视,如果不是做过大陆文化名人的访谈,也不懂得应该保留历史的真貌。尊重历史、事实和真相是一种后天学习回来而不是自然天生的价值观,不见得受普世认同。大多数人对历史事实真相都不在乎、都不会有所坚持。

一般人也没法在乎,坚持的代价也太大。

何况真相往往令人痛苦,谁不想去苦取乐?

老陈这一刻就是想卸掉历史的重担。我们用得着责怪一般老百姓失忆吗?应该强迫年轻一代记住上一代的苦楚吗?难道知识分子就要滚地雷,跟国家机器死磕?

难道老百姓平常过日子还不够忙?

难道年轻人不应该向前看?

难道知识分子少批评多建设,实际一点,把精力花在国家需要的课题上,不是更有意义?

现在大家的生活不是比以前好多了吗?

谁还有空管得了那一点点历史事实真相?而且不是所有的历史、纪实或回忆的书都不能出版,相反的,这类书多得很。只有不能符合以至挑战中共当代历史正统论述的书才会全部消失。

老陈忽然想到一个词:九成自由。现在我们已经很自由了,九成甚至更多的题材都可以自由谈论了,九成甚至更多的活动都已经不受管制了,难道还不够吗?大多数人连那九成的自由都消化不了,还嫌太多呢!不都已经在抱怨资讯爆炸、娱乐至死?

老陈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他有一张很长的书单,都是他想看还没看的书,包括国学的,如二十四史,也包括经典小说,如十九世纪俄罗斯小说,那是西方小说的一个高峰,但是因为当年台湾和大陆的阅读取向不一样,老陈的同代大陆知识分子在看帝俄小说的时候,老陈则在看当代美国小说。作为小说家而没看过俄国小说,老陈有点心虚。他一直都对自己说,以后有机会要补回来。现在,老之将至,还等什么?老陈有这些正典就可以了,用不着太多的自由。

况且,将来国家条件许可,还可以放宽到九五成。说不定现在已经到达九五成。那跟西方所差无几了吧。西方也有言论和活动的不自由,譬如德国政府就限制纳粹支持者的言论自由、美国很多州政府都剥夺同性恋结婚的自由。唯一的差别是理论上在西方,政府权力是人民给的,而在中国,人民的自由是政府给的。这差别有那么重要吗?

现在连清洁阿姨都会跟老陈说:现在比以前好多了。

中国是在进步,希望它再好好地走十年、二十年,谁都不想再有大折腾。

大家务实的做好分内的事,国家稳步向前发展,老百姓生活慢慢改善,那就很好了。

老陈想:都怪那个方草地,说什么一个月不见了,什么杨绛的书都没了,打乱了自己的思绪。

老陈现在只有两个自寻的烦恼:想再写小说,想寻找迟来的爱情。

他打电话找社科院的朋友胡燕。

***

胡燕现在也知道星期天该在家休息,不应该工作。自己年龄到了,孩子都上大学了,不要太拼了,她老公一向劝她。

她更知道,项目是做不完的。现在的情况跟她当年不一样了,当时她做的研究课题不被重视,找不到经费,还常替她惹来麻烦,现在她也算是学科带头人,而农村社会文化研究也成了显学。

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她在贵州黔东南做少数民族女童失学研究,还要靠台湾和香港的民间捐款才能开展项目。到九十年代中后期她调查城里农民工子女就学问题时,京城学界也看不起这样的课题,而且她还受到各级政府的抵制和打压,要到千禧年后情况才一百八十度转变,中央出笼新政策,地方政府要制定对策,纷纷找专家学者咨询,虽然那时候学界突然冒出了许多自称研究农民工问题的新专家学者,但自然也会找到胡燕。之后的新农村建设和农地流转重大课题,胡燕都分到研究项目,拿到令同行妒忌的国家拨款。

近年在做农村田野调查的时候,胡燕无意中注意到一个现象,就是基督教新教的家庭教会的快速蓬勃成长。中国的基督徒人口,“地下教会”加上三自爱国教会和天主教爱国教会的信徒,二零零八年的调查数字是五千万,现在胡燕心里的数字是一亿,而这个跳跃都发生在这两年之间。为此,胡燕和两个做农村社会学的朋友合写了一份非公开的初步报告,在学界朋友之间流传征求意见。胡燕在考虑的是,自己有这么多国家重大课题在手,已经顾不过来,还犯得着花精力去研究家庭教会吗?何况,宗教社会学并不是自己的专业学科,若自己成功的立项取得国家拨款的话,更得有人眼红,私下闲言闲语就会很难听,说她是学霸学阀学术帝国主义者已经是客气的了。

胡燕一向洁身自爱,不惹学界是非,所以,为了自己要不要踏出研究地下教会这一步,不得不思前想后。但是,诱惑太大了。十三亿人里有一亿基督徒,十三个人之中有一个,国家是不得不重视的。胡燕知道自己的学术嗅觉其实是非常好的,现在这个态势,地下教会马上要成为社会大热话题,有关课题将立即升格为显学,这对学者胡燕的诱惑非常大,自己已经预感到了,还能忍住不放马过去吗?最近,胡燕整天感到潮热,并有点亢奋。

星期天的傍晚,老公在厨房唱着革命歌曲烧菜做饭的时候,胡燕在书房盘算地下教会研究该如何开展。这时候她接到老陈的电话,说有事要请教她,问她明天会不会进社科院,她说一般星期四才会去,不过,她马上说,有事明天也可以,遂与老陈约了在社科院旁的四川驻京办餐馆吃中饭。

胡燕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第一次去台湾,就是靠老陈帮着请台湾的文化大学发函邀请的,后来资助她做失学女童研究的台湾基金会,也是老陈介绍的,这是她学术生涯很重要的一步。她是个念旧的人,总是会给老陈面子,虽然老陈已跟她的学术事业没关系。

***

第二天,老陈跟方草地一起去见胡燕。之前,老陈跟方草地说,你想知道中国的实况,问胡燕就可以,没人比她更贴近底层和草根,如果她也说不知道的事,其实就是不存在。

老陈想一次性澄清方草地那个二十八天失踪了的说法。

方草地依然很倔的说:我记得的东西,不管谁说什么,我都不会忘记。

老陈找胡燕还有一个主要理由,就是想问她对麦子不死有什么想法。前阵子,老陈收到一份胡燕发来的电子档,是关于基督教地下教会在中国的研究。

吃饭的时候,胡燕解说她在忙什么:协助国家拟定农业合作社和农村金融机构的管理政策,也在做农地流转社会效应的追踪调查。

老陈速战速决的直问:“简单总结而言,现在的农村情况是在变好了还是在变坏了?”

胡燕说:“问题当然还是有,但总的来说是进入了良性循环周期。”

老陈问出这个结论就感到心满意足了。老陈去过的中国城市不下少,他知道一线、二线和三线城市现在都非常繁荣,甚至县级市都建设得不错,城市老百姓好像都活得很好,小康是没问题的。老陈心里没底的是农村,他只在城市近郊农村旅游过而从没在农村长住过,所以,他每隔一段日子就问胡燕农村情况变好还是变坏,好像打长途给亲友问好,知道一切平安就踏实了。知道了农村情况也比以前好,老陈就可以告诉自己:整体来说中国越来越好,然后心安理得的去过他的好日子。至于农村良性循环周期的详细状况-详细状况交给专家学者去管吧,老陈觉得自己没必要知道得太细。

方草地突兀的问胡燕:“胡老师,您对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与中国省市正式开始之间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有什么看法?”

胡燕好像不太知道方草地在说什么。

方草地:“就是之间那一个月,准确来说是之间的二十八天时间。”

胡燕很耐心的说:“人民日报头条刊登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中国盛世正式开始,也就是美元一次性贬值三分之一,中国推出盛世新方案刺激经济的那天,是同一天,这是总所周知的事情。我不知道方先生你说的二十八天,是用什么计算方法。”

方草地不说了,老陈心想,老方这回你没话说了吧。

老陈问胡燕关于她跟别人一起做的那份基督教地下教会在中国的报告。

胡燕说:“我们建议中央必须把宗教问题脱敏化,就是解除敏感,不要当敌我关系来处理,甚至不是人民内部矛盾,要加以正常化,就是把宗教当做正常社会生活的一部分。我们必须从错误政策中总结经验,不能重复镇压法轮功的错误。”

方草地附和说:“千万不能,千万不能,太作孽了。”

胡燕点头。

老陈另有所思,问:“胡燕,你对麦子不死这四个字有什么想法?”

胡燕说:“我对基督教经文不熟,好像他们福音里有这么的一句,落地的麦子不会死,大概如此,很多基督教徒都知道这段,河南有一个家庭教会就叫落地麦子。”

老陈警觉的问:“河南哪里?”

胡燕说:“河南豫西或豫北吧,准确地点我要去问另一个研究这方面的学者。”

老陈认真的说:“你替我去问一下准确地点,好吗?”

胡燕说:“没问题。”

***

跟胡燕分手后,方草地说:“胡老师人很好,但她不是我们的同类。”

老陈说:“还好世界上还有很多人不是你的同类。”

方草地说:“我从她的神情,早就猜到。她乐乐呵呵的。果然,她都不知道有失踪的那个月。”

老陈劝方草地:“关于失踪的那个月,老方,你听我的,算了吧,别去找,犯不着,人生苦短,好好过日子吧。”

方草地不接话,老陈知道他再有本事,也改变不了方草地。方草地叫板,谁也挡不住。

上了车,方草地说:“老陈,赏个脸到我和张逗妙妙家吃顿便饭。”

老陈并没有很想去方草地家,但念到可能需要他帮忙找小希,而自己今天也没事,就答应了。

方草地又来劲,边开车边指着长安街的那边说:“那一带,以前有很多很多上访的人在那里,我还特意去找过,看看这群人中,有没有我们的同类,结果您知道发生什么,一个上访者都找不到,南城那些他们住的地方也都拆光了。本来我还在想,说不定您的那个朋友也躲在那里。”

老陈也好几年没想到这些外地来北京的上访人群了,不过他知道一点,就算上访人群还在,小希也不会在其中,因为那一带是高检高法所在,小希一定会躲得远远,不想给熟人看到。

方草地继续说东说西,天南地北跳跃,老陈都听不进去,心想早知道老方住得这么远,就不来了。

到了怀柔妙妙的家,方草地介绍张逗、妙妙和部分猫狗给老陈认识,然后带老陈进他的屋里。屋里四壁都是铁架,放满剪报、报刊和破烂杂物,中间是张书桌、几张折椅和一张折叠床。

方草地指着一堆报刊说:“老陈这些都是我花了两年时间,在全国各地找回来的证据,可以证明那二十八天发生的事情,是跟大家所说的不一样。您是读书人,一生追求真善美,为真理而斗争,您一定能体会我的苦心。您慢慢看,我去准备我们的烛光晚餐。”

老陈无奈的留在屋里。妙妙拿了一盘巧克力曲奇饼进来,放在书桌上请他吃,然后也出去了。

老陈百无聊赖,随手拿起无糖曲奇饼放进口里,又抽出几本过期的地摊刊物,几张旧的地方小报,胡乱的看,真不知道方草地从中看出什么历史真相。然后,也看了一张半张的《南方周末》、《南方都市报》、《中国青年报》,一本半本的《财经》、《南风窗》、《亚洲周刊》。

老陈回想,自己那段日子都待在北京,好像是平平安安,无惊无险,没有什么值得记住的事情,否则应该会有印象。从方草地收集的所谓证据来看,外地可能发生过一些动乱,但这不稀奇,中国这么大,每天有地方发生动乱也不稀奇,自己从来不找这种新闻来看,就算看到,也会立即略过,所以不知情。中国之大,自己不知情的事情可多了,像瞎子摸象,谁能知道全貌?这在知识论层面上是不可能的。方草地一鳞半爪的证据,不说明什么。其实说整个月不见了看来是不准确的,只不过大家对那个月的记忆不同而已,况且中国的事情,你可以找它坏的一面来看,多坏都有,只看它好,也确是一片大好,大国都是这样,你想想美国、印度,不都一样?那有什么稀奇?不管了!最重要是当下,世界经济都陷入冰火期,中国盛世却刚刚开始。小希,你在何方?希望你能跟过去说再见,回来过好日子。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过,我们就一起过。

可能是巧克力曲奇饼的缘故,老陈心情好起来了,对找小希的事更有决心了。

在初夏的黄昏,露天烛光晚餐的情调确是让人愉悦。老陈坐在桌旁,方草地烧菜捧菜放满一桌,叫老陈先尝,又喊张逗弹西班牙吉他制造气氛,不远处妙妙跟那些猫狗在随音乐起舞。老陈尝了几口菜,还真不错,问方草地:“你做的什么地方的菜?”

方草地说:“杂碎菜。你看,四川泡椒、湖南豆豉、广东虾酱、泰国香茅露,还有咱们自己种的香菜,意大利罗勒、越南柠檬叶、中国葱,随吃随摘,都是有机的,用咱们自家的猫狗加上人粪堆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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