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心里还想着别的事,现在被端端逗弄得也兴致大。正得趣处,屋门“哐
当”一声被撞开,屋顶的灯“啪”的一声被打开,呼啦呼啦,闯进来三条大汉。
三人嘴里皆喘着粗气,粗气里喘出酒气。突兀间,杨志被吓出一身汗。一开
始以为是警察,但看这三人的糙皮和粗脖子,又不像;反应过来,去抓自己
的衣服;但他的衣服,连同那个腰包,早被一大汉抢到怀里。另一大汉二话
没说,照杨志脸上,结结实实扇了一巴掌:
“操你妈,敢强奸我老婆!”
杨志光着身子,顾不上捂脸,捂自己的下边:
“大哥,弄错了。”
看端端。这时端端变了一个人,开始捂着自己的脸哭:
“我正在屋里做饭,他窜进来,拿刀逼我。”
这时指了指窗台。窗台上原来放着一把刮刀。第三个大汉抢过那刀,
指着杨志:
“公了还是私了?”
杨志这才明白,他遇上了打劫团伙,端端就是他们放到外面的鱼饵,
杨志一不留神,咬着了这钩。杨志这才明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抢衣服的大汉,开始毫不在意地搜杨志的衣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钱包,
从钱包里掏出钱和银行卡。又拎起腰包打量,腰包的带子断过,打了个结;
打开腰包,从里边又掏出一大沓钱。掏完钱,拿出一身份证,看着念:
“刘跃进。”
仰起脸问:
“你叫刘跃进?”
杨志自认倒霉,不再理他。但这也臊不着谁,那人低头看身份证上的
照片,对着一身光的杨志端详:
“不像呀。”
杨志这才明白,祸从老甘的“忻州食府”起,一切都怪这腰包。自己在
“忻州食府”,从腰包里掏钱,被瘦小的张端端看到了。
第二章 任保良
在工地,大家都知道,刘跃进是个贼。贼一般在街上偷东西,或入别
人家盗窃,刘跃进不上街,也不去别人家,偷东西就在工地。在工地也不偷
盘条、电缆和架子管,就偷工地的食堂。刘跃进是个厨子。偷食堂也不在食
堂,在菜市场。刘跃进每天早起,要到菜市场买菜。在菜市场也不偷,韭菜、
萝卜、白菜、土豆、洋葱、肉等,明码标价;但一个工地几百号人,一回洋
葱土豆买得多,就能讨价还价;一斤便宜五分钱,几十斤下来,就能省出几
块钱;固定一个摊买,不朝三暮四,又有讲究;还有肉,瘦肉,五花,或只
买脖子肉,价钱又不一样。大家说,整个工地的人脖子都粗,和整天吃刘跃
进的脖子肉大有关系。但贼被捉住才叫贼,刘跃进这贼无法捉,就不能叫贼。
这时大家生气的不是有贼,而是这贼无法捉。工地包工头任保良说:
“原以为,贼被捉住才叫贼,谁知没被捉住的,才叫贼呢。”
刘跃进和包工头任保良,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任保良是河北沧州人,
刘跃进是河南洛水人。十六年前,任保良在洛水坐过两年多牢。刘跃进有一
个舅舅,在洛水监狱当厨子。舅舅叫牛得草,大眼睛,四十岁之前,眼睛像
探照灯一样亮;四十岁那年得了白内障,世间万物,在他眼前一片模糊。模
糊之前,牛得草说话慢条斯理;模糊之后,开始高门大嗓,见人就说:
“别看眼睛瞧不见,我心里清楚着呢。”
牛得草眼好时,刘跃进随娘走姥娘家,牛得草不大理人,刘跃进有些
怵他。牛得草虽是一监狱的厨子,但架子很大。大,不大在厨子,而在“监
狱”。集市上饭馆的厨子,每天须把饭菜做好;监狱的厨子,每天须把饭菜
做差。犯人吃饭,想做好,也没条件,一年三百六十日,三顿皆是:咸菜、
粥、窝头。到饭馆吃饭的人,饭菜差了就骂厨子;监狱里的犯人,吃好吃坏,
都不做声,见了厨子,反倒低声下气。饭馆的厨子看不起牛得草,牛得草也
看不起别的厨子:
“妈拉个 X,普天下,都见做饭的伺候吃饭的,哪见吃饭的伺候做饭
的?”
高门大嗓后,人欺他眼看不见,同事,熟人,见面爱抹他脖子。“吧
唧”一声,从脑袋抹到脖颈,转身走开,牛得草不知是谁。这年冬天,刘跃
进随娘去监狱看舅舅,牛得草带他去集上,给监狱买咸菜疙瘩,一熟人又上
来抹牛得草的脖子。牛得草担着担子习以为常,八岁的刘跃进上去踢了那人
一脚:
“操你娘!”
那人被骂急了,反手掴了刘跃进一巴掌。刘跃进哭了,聚上来许多人。
牛得草也骂刘跃进:
“玩儿呢。”
待走出集市,抚着刘跃进的头:
“打虎还靠亲兄弟,上阵还靠父子兵。”
落下泪来。从此开始亲近。任保良在洛水坐牢时,刘跃进已娶了老婆。
当时任保良开卡车跑长途,贩煤,贩粮食,也贩化肥和棉花,分季节,啥赚
钱贩啥。这天从江苏高邮拉了一车活螃蟹,往陕西潼关运,走到洛水路卡,
被警察扣下。车超宽,也超高。任保良悄悄塞到拦车的警察口袋里二百块钱,
警察没说什么;任保良开起卡车要走,从岗亭又下来一警察,重新检查他的
证件,说他手续不全,又要扣车。任保良不愿再花钱,看看车上的活物,螃
蟹们吐着沫,瞪着眼睛在着急,任保良也着急;检查证件的警察又来找茬,
收了他钱的警察也不帮他说话,转身走开,惹恼了任保良。任保良上去揪住
他,让他还钱;这警察也急了,说没收他钱,两人撕巴起来。警察抽出警棍
打任保良,任保良挨了三下,夺过警棍,打了警察一下。警察三棍打在任保
良肩上、腰上和背上,任保良一棍打在警察头上,登时冒了血,人“咕咚”一
声,倒了。砸别人头事小,砸警察的头,事就大了。本是轻伤,也就出了点
血,经医院鉴定,成了重伤,脑震荡,加上妨碍公务罪,任保良被判了两年
零八个月。这天刘跃进到县城买猪娃,他有一个中学女同学叫李爱莲,李爱
莲有一个姑家的表哥叫冯爱国,冯爱国因偷了邻村的牛,一头母牛,带两个
牛犊,被判了八个月,也住在监狱。李家爹娘死得早,李爱莲从小由姑姑带
大。监狱一个月让探一回监,这天不是探监的日子,李爱莲知道刘跃进的舅
舅在监狱当厨子,便托刘跃进给冯爱国往监狱捎了一只烧鸡。刘跃进在县城
买过猪娃,去了监狱,把烧鸡交给舅舅牛得草。牛得草把冯爱国从号子里叫
出来,把他带到监狱厨房,把烧鸡扔给他,让他蹲到墙角去啃。待烧鸡啃了
一半,号子里有人喊:
“我叫冯爱国,我叫冯爱国。”
这才晓得蹲在厨房啃烧鸡的不是冯爱国,是河北的任保良。牛得草到
号子里喊冯爱国时,冯爱国这两天拉稀,去了茅房,任保良顶着冯爱国,来
啃烧鸡。牛得草上去抽了任保良一耳光:
“妈拉个 X,河北没有烧鸡?”
又上去用脚踹:
“欺我看不见是不是?外头欺我就算了,你们也敢欺我?”
又抄起擀面杖,没头没脑往任保良身上砸。刘跃进看任保良抱头挨打,
不敢动弹,也不敢出声,嘴里还嚼着烧鸡,有些不忍,上去拉牛得草:
“舅舅,算了,不就一只烧鸡?再打,也从他肚里掏不出来了。”
任保良这时哭了:
“不为吃口鸡,两年多了,没一个人来看我。”
两年零八个月到了,任保良出狱了。任保良出狱做的第一件事,是到
刘家庄看刘跃进。去时,带了十只白条鸡。五年过去,任保良成了北京一建
筑工地的包工头。这期间两人没有见过,但有书信来往。又五年过去,刘跃
进离了婚,心中正在烦恼,便离开河南洛水,来北京投靠任保良,在工地当
了厨子。不在任保良手下当厨子,两人还是朋友;现在有了上下之分,两人
就不是朋友了。或者,任保良能说刘跃进是朋友,刘跃进不能把任保良当成
朋友。或者,私下里是朋友,人多的场合,须有上下之分。刘跃进懂这个理
儿,私下叫“保良”,一有人,马上改口“任经理”。任保良看他懂事,加上有
十几年前一只烧鸡顶着,虽然知道刘跃进在食堂捣鬼,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
眼。但一次刘跃进喝多了;一起喝酒的几个民工,在议论任保良;民工议论
包工头,难有好话;刘跃进酒前酒后是两个人,酒前说话过脑子,酒后就忘
了自己是谁,也随人说起了任保良;说现在也没啥,但顺嘴秃噜,说起任保
良十几年前在洛水坐监的事,如何因为一只烧鸡在厨房挨打。这话传到了任
保良耳朵里。任保良不怵自己坐过监,动不动还说:
“妈拉个 X,老子监狱都蹲过,还怕你们这些龟孙?”
但自个儿说行,别人说就不行了。或者,别人说行,刘跃进说就不行
了。这一下,两人彻底不是朋友了。任保良本想把刘跃进打走,只是担心弯
拐得太陡,显得自己心量小;便不动声色,还让刘跃进当厨子,但不让他买
菜;等刘跃进自个儿觉着没了油水,提出走人。恰好任保良有一个外甥女,
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也从沧州来北京展,投奔任保良,任保良便把她安
排到工地食堂,专管买菜。刘跃进知道祸起一句话,祸是酒惹的,也想一走
了之,再待下去双方都难堪;但中国别的不多,人多,另外的地方一时也不
好找;工地挖沟爬架子的活儿好找,到食堂当厨子不好找,也就臊着自己先
待下去,等有了机会再说。任保良的外甥女叫叶靓颖,任保良瘦,叶靓颖胖,
十九岁,二百一十斤。身胖,胸却是平的。叶靓颖兴冲冲地上了任,每天早
起,骑一辆三轮车,屁股一扭一扭,到集贸市场买菜。买一道菜,记一道账。
一把葱,一头蒜,都记在算术本上。一个月下来,密密麻麻,积了两大本。
但她哪里知道菜市场的门道?一个月下来,叶靓颖买菜花出的钱,比上个月
多出两千多块;食堂吃的,却没有上个月好。月底结账的时候,叶靓颖把两
本账递给任保良,任保良把算术本“嘶啦”“嘶啦”撕了,扔到地上:
“不能不说,你是个老实人。”
又感叹:
“用老实人,还不如用个贼。”
又撤下叶靓颖,让她在厨房馏馒头、蒸大米,重新把买菜的事,还政
刘跃进。刘跃进这时倒端上了架子,嘬着牙花子说:
“任经理,岁数大了,说起这买菜,我也转不过那些菜贩子。”
还替叶靓颖说话:
“真不能怪咱外甥女。”
直到任保良急了:
“刘跃进,你操过我的娘,我也操过你的娘,别再装孙子了。再拉硬
弓,我真让你滚蛋!”
刘跃进这才骑上三轮车,笑眯眯地去了菜市场。
第三章 韩胜利
刘跃进欠韩胜利三千六百块钱。刘跃进欠这钱,也是吃喝醉的亏。四
十岁之前,刘跃进从无自自语过,过了四十岁,常常一个人说话。在厨房切
着菜,在街上走着路,或一天忙完,要脱衣睡觉了,突然对自个儿说了一句
什么。过后一想,想起的,全是过去的烂糟事;说的,全是对这烂糟事懊悔
的话;好事从不自自语。近几个月,刘跃进常对自个儿说的一句话是:
“再不能喝了。”
仨月前,在集贸市场卖猪脖子的老黄的女儿结婚。老黄除了卖猪脖子,
还卖猪心、猪肺、猪大肠等下水。别的肉贩子卖的是肉,兼卖猪脖子和下水;
老黄不卖肉,专卖猪脖子和下水;所以他卖的猪脖子和下水比别人便宜。刘
跃进固定到老黄摊上买猪脖子,天长日久,两人成了朋友。刘跃进买过猪脖
子,再自作主张,提溜几条猪大肠,放到自个儿三轮车上,老黄也不计较。
有时买过猪脖子,提溜过猪大肠,刘跃进还不走,坐下跟老黄扯些别的,老
黄也应承。老黄女儿结婚,刘跃进去随了份礼,坐在婚宴上吃酒。吃着喝着,
吃没多吃,又喝大了。挨刘跃进坐着的,是在集贸市场卖鸡脖子的吴老三的
媳妇。刘跃进平日买鸡脖子,固定的也是吴老三的摊子。吴老三和老黄一样,
不卖鸡肉,专卖鸡脖子和鸡架子。到吴老三摊上买鸡脖子,刘跃进常与吴老
三媳妇开玩笑。吴老三和他媳妇都是东北人,东北女人易满胸,刘跃进:
“看,又涨了,又该吃了。”
吴老三媳妇:
“叫娘啊,叫娘就让你吃。”
吴老三在一旁捋鸡脖子,笑笑,也不搭。现在刘跃进和吴老三老婆坐
在一起,吃着喝着,两人又开玩笑。一开始刘跃进只是动嘴,待喝醉了,忘
了带脑子,话到处,刘跃进手也到了,摸了吴老三媳妇满胸一下。吴老三媳
妇并无在意,还弯腰“哧哧”笑,吴老三在对面不干了。如果没喝多,吴老三
也不会在意;现在吴老三也喝大了,就跟刘跃进急了,隔着桌子,抄起一盘
子菜,扣到刘跃进脸上。刘跃进如果没喝多,自知理亏,不敢还手;喝多了,
忘了自己是谁,拨拉掉脸上的菜,端起桌上一盆鸡脖子汤,泼了吴老三一头
一身。吴老三大怒,抄起一把老黄的杀猪刀,跳过桌子,要杀刘跃进,倒把
刘跃进的酒吓醒了。众人拉住吴老三。谁知越拉,吴老三越来劲:
“别拦我,谁拦有谁,我忍了不是一两天了!”
闹到半下午,最后在老黄的调停下,双方讨价还价,刘跃进赔吴老三
三千六百块钱,算是“猪手费”;刘跃进身上钱不够,同乡韩胜利现去银行,
从韩胜利卡上取来三千三,讲好三分利,借给刘跃进。凑够三千六,交给吴
老三,一场风波才罢。摸了一把胸,而且喝醉了,啥感觉没有,出了三千六。
半夜,刘跃进的酒彻底醒了,先是懊悔,接着又气吴老三:
“跟‘鸡’睡一觉,才八十;这摸了一下非关键部位,三千六;把你妹妹
搭上,也不该这么贵呀?”
接着又气卖猪脖子猪下水的老黄,因三千六是他说合的:
“看我喝醉了,也跟着趁火打劫,是人吗?”
从此买猪脖子和鸡脖子,都换了摊子。与吴老三和老黄的事了结过,
刘跃进与韩胜利的麻烦开始了。当时跟韩胜利借钱时,讲好三分利,三天还;
如今三个月过去了,刘跃进没还一分钱。欠债不还,要么因为没钱,要么有
钱就是不还。刘跃进说是前者,韩胜利认为是后者。打过几次嘴仗,红过几
次脸,韩胜利摇头:
“好人不能做,一做好人,朋友就成了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