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成了仇人,韩胜利就拉下脸子,一开始一个礼拜一催账,现在天
天晚上来要。刘跃进也改了说法,不说不还,也不说没钱,只是说:
“钱有,在任保良那里;他拖工钱,你让我抢去呀?”
或者:
“你找任保良去,他给我钱,我就还你钱。”
韩胜利哭笑不得:
“你把事说乱了,你欠我钱,咋改我找任保良了呢?”
这天韩胜利又来了,不过不是晚上,是中午。韩胜利平日爱穿西服,
西服是从工地旁边的夜市地摊上买的,或三十,或二十,皆是来路不明的二
手货。这天他没穿西服,穿一件白汗衫,汗衫上有血,裤腿上也有血,头上
还缠着绷带。刘跃进正在工地食堂卖饭,食堂里拥挤着几百号民工,在敲饭
盒。韩胜利不似平日商量着要账,而是挤过这些打饭的人,到卖饭的窗口喊:
“刘跃进,今儿不还钱,我跟你拼了!”
刘跃进看他浑身是血,慌了:
“今儿唱的哪一出呀,还化了妆。”
任保良的外甥女叶靓颖在旁边打米饭,刘跃进把菜勺交给叶靓颖,转
出厨房,好说歹说,把韩胜利拉到食堂后身,把他捺坐在一堆盘条上,接着
与他并排坐在一起。刘跃进:
“就这点儿钱,当众喧哗,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韩胜利抖着身上的血汗衫:
“因为你,我被打了。”
刘跃进:
“谁呀?”
韩胜利:
“谁你甭管,我也欠着人钱呢。”
又瞪了刘跃进一眼:
“我得跟人学,我要钱就是钱,人家要钱是要命。”
刘跃进知道韩胜利常在街上偷东西,猜他犯了事,被人打了。韩胜利
指着头上的绷带:
“到医院缝了八针,一百七,也算你的。”
刘跃进点着一支烟,这时话拐了弯:
“胜利,做人做事,咱不能绝。你想想,八年前,在老家,你被你后
娘赶出来那回,天上下着雪,风跟刀子似的,是谁把你领回家,吃了一碗热
汤面?”
韩胜利:
“论起这事,我该给你叫声叔,但这事被你说过八百遍了,早过劲儿
了。叔,咱闲少叙,我也被人逼得紧,还钱。”
刘跃进:
“真没有,再容我几天。”
韩胜利这时看看左右,戳戳屁股下的盘条:
“工地上有的是盘条和电缆,夜里你弄出来一些,咱爷儿俩的事就算
了了。”
刘跃进看不懂韩胜利一身血的含义,但霍地站了起来:
“胜利,你整天干些啥我管不着,但我眼下还不想当贼。”
看韩胜利又要急,刘跃进也急了:
“把我惹急了,就不是偷的事了,也叫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韩胜利喊道:
“要钱没钱,偷又不偷,你到底想咋?”
这时一群吃过饭的民工从墙角转来,刘跃进抓住韩胜利的手,低下声
来:
“三天,再给我三天。”
第四章 刘鹏举
刘跃进过了四十岁,除了开始自自语,还悟出一条道理,世界上有两
种人,一种是说得起话的人,一种是说不起话的人。说不起话的人,说了不
该说的话,就把自个儿绕进去了。话是人说的,为了一句话,能把人绕死。
像刘跃进,有些事说得起话,譬如今儿中午工地食堂吃啥,萝卜炖白菜,或
是白菜炖萝卜,加不加猪脖子肉,加多少,可以做主,就像当年的洛水监狱,
中午犯人吃啥,他舅舅牛得草可以做主一样。但出了工地食堂,就像牛得草
出了洛水监狱,就说不起话了。说了也没用。话没用没啥,说了过头话,事
后又得承担这话的后果,事就大了。如果承担得起没啥,你又承担不起,因
这承担不起又会节外生枝,事就严重了。但过头话都是痛快话,人激动起来
爱说。
刘跃进有个儿子叫刘鹏举,现在老家县城上高中。为了这个儿子,刘
跃进说过一句过头话。当时说着很痛快,说过之后,这话就变成了一座山,
让刘跃进整整背了六年,把腰都压弯了。不是为了这个儿子,刘跃进做人也
不会这么赖,身上明明有钱,故意欠着韩胜利不还。四十岁之前,刘跃进是
个爽快人。四十岁之后,刘跃进常常自自语的另一句话是:
“我咋变成现在这样了呢?”
六年前,刘跃进与老婆离了婚。刘跃进的老婆叫黄晓庆。离婚前,刘
跃进在县城一家叫“祥记”的餐馆当厨子,做红案,也做白案。当了一年厨子,
看准机会,求了老板,又把老婆黄晓庆引来,在前厅端菜抹桌子。刘跃进当
厨子,一个月挣七百块钱;黄晓庆端菜抹桌子,一个月挣三百块钱。洛水县
城西关有一个酿酒厂,老板叫李更生。刘跃进跟李更生是小学同学。当时班
上五十六个人,数李更生窝囊。两个同学打完架,吃亏那人,可以再找李更
生踹上两脚出气。大家都踹,刘跃进也踹过。李更生个头又高,外号“傻大
个”。没想到这个傻大个,三十年后,成了“太平洋酿造公司”的总经理。虽是
一河南县城的小酒厂,每天除了生产“小鸡蹦”,还生产“茅台”。“小鸡蹦”两
块五一瓶,“茅台”三百八一瓶。当年的窝囊废,三十年后,胆子长大了。这
天李更生跟几个朋友来“祥记”吃饭,听说端菜的服务员是刘跃进的老婆,便
把刘跃进从厨房揪出来,与他们一起喝酒。席间说些闲话,李更生的朋友问,
大嫂在这里,一月挣多少钱?刘跃进说三百,李更生马上说,到我酒厂里装
“茅台”,一个月给她六百。天上掉下个馅饼,刘跃进和端菜的黄晓庆自然满
心欢喜。李更生指着刘跃进:
“不为别的,为你小时候踹过我。”
大家都笑。第二天,黄晓庆便离开“祥记”,到“太平洋酿造公司”装酒。
第二年春天,黄晓庆又不装酒了,到了酒厂推销部,常跟李更生到全国各地
卖酒。卖酒有提成,黄晓庆一个月,能挣到一千五百块钱,比刘跃进当厨子
挣得还多。刘跃进以为是傻大个对同学的关照,见了李更生,还拉着他的手
说:
“对哥好,哥知道,都在心里。”
但满县城都在传,李更生和黄晓庆好上了。满县城的人都知道了,就
刘跃进一个人蒙在鼓里。“太平洋酿造公司”有一个门卫叫张小民,张小民是
李更生表姐家的孩子,因为这层关系,才能看大门。这年冬至晚上,李更生
在外喝酒。从晚上喝到深夜,喝醉了,开车回酒厂。张小民这天同学聚会,
也喝了二两,在保安室睡着了。李更生叫门,里面无人应。这时天上飘起了
雪花,李更生喝过酒,风一吹,身上一阵阵打颤。李更生又叫,还无人应。
李更生扒大门跳进去,一脚踹开保安室,抄起桌上的木棒;这根木棒,张小
民值班时,挂在腰间,类似警棍;李更生趁着酒劲,对床上的张小民一顿棒
打。早年的傻大个,现在已习惯打人。挥棒时,又将床头一面镜子打碎了,
玻璃纷落,一块玻璃,将张小民脸上划了一道长口子。看张小民出了血,李
更生还不依不饶,照他的血脸又啐了一口:
“妈拉个 X,养你,还不如养一条狗!”
扔下棒子,走了。打张小民,骂张小民,张小民都能忍。半个月后,
张小民脸上的伤也好了,但留下一道疤。这疤在左脸正中。因为这道疤,他
女朋友跟他吹了,张小民就急了。这天中午,刘跃进正在“祥记”后厨炒菜,
张小民跑进厨房,趴到刘跃进耳朵上,悄悄说了几句话。刘跃进放下炒勺,
跟张小民风风火火跑到“太平洋酿造公司”,一脚踹开李更生的办公室,在办
公室里间床上,将李更生和黄晓庆拿了个正着。两人都光着身子。刘跃进上
去就打李更生。李更生挨了两下,没动,后来被打急了,也扑过来与刘跃进
打。张小民见打了起来,跑了。黄晓庆没劝架,也穿上衣服走了。两人一场
架打下来,穿着衣服的刘跃进,竟没打过光着身子的李更生。现在的李更生,
真不是当年的傻大个了。李更生把刘跃进打了一顿,还光着屁股蹲在椅子上
抽烟:
“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你告我去吧!”
老婆被人搞了,捉奸又被人打了,一场窝心事,转眼间成了笑话。当
天,这笑话传遍了县城。像李更生当年在学校是窝囊废一样,刘跃进现在也
成了窝囊废。上小学窝囊不被人笑,老婆被人搞了就是真窝囊。第二天一早,
刘跃进带着一帮亲戚,重回“太平洋酿造公司”找李更生。但李更生带着黄晓
庆,早到海南卖酒去了。刘跃进见不着人,带人闯到车间,将一车间的酒瓶
子全打碎了,“茅台”酒流了一地。打过,刘跃进并没有解气,脑子倒成了空
白。夜里躺在床上,他费解的不是老婆跟人好了,好了一年自个儿竟蒙在鼓
里,而是两个人到底因为什么好上的。老婆跟李更生好,刘跃进还能想通,
可以说她嫌贫爱富;李更生与黄晓庆好,到底又图啥呢?黄晓庆长得并不好
看,细眯眼,瘦脸,鼻窝里还有一撮雀斑,人也三十多了,刘跃进都没觉出
她好,李更生哪里找不着女人,非要跟她好呢?纯粹为了败坏刘跃进吗?就
为上小学踹过他几脚吗?当时踹他的同学多了,现在都娶了老婆,个个搞去,
搞得过来吗?出了这事,刘跃进只是窝心——这道理搞不明白,刘跃进会憋
死。自个儿想不明白,刘跃进便去问他信得过的朋友。他信得过的朋友,莫
过于在“祥记”旁边支了个摊子打火烧的老齐。问过,老齐翻着炉上的火烧,
用油手搔着头说:
“我也正纳闷儿呢。”
又问其他他信得过的人,没有一人能说通这理儿,倒是觉得刘跃进有
些异常,离精神失常已经不远了。但刘跃进心里明白,他比不出这事还正常。
最后,他干脆谁也不问了,直接给李更生打电话。李更生带着黄晓庆,已从
海南岛到了广州,又从广州到了上海,从上海到了西安,这电话是在西安接
的。李更生一开始不接电话,后来接了,以为刘跃进要说别的,见是问这个,
倒也一愣,但也不遮着掩着,说:
“不图黄晓庆别的,就图她个腰,一把能掐住。”
刘跃进的脑袋“轰”的一声炸了。自个儿跟黄晓庆过了十三年,竟没觉
出她的腰,这腰与别的腰的不同。这一腰撞得,比老婆让人搞了,还让刘跃
进拧巴。这腰他没现,李更生现了;因为这腰,刘跃进成了错的,李更生和
黄晓庆倒是对的。放下电话,刘跃进活了四十二年,所有的日子都变了颜色。
但这话无法对打火烧的老齐说,也无法对别的朋友说。一说,这事又转成了
另一个笑话。
刘跃进喝酒自此始。而且一喝就醉。醉前和醉后是两个人。醉了没啥,
醉了挺高兴的,把一切都忘了;第二天上午醒来,突然伤心想哭。哭也哭不
出来,坐那儿呆想。想着想着,突然想自杀。自杀不是因为出事,也不是因
为这理儿,而是这理儿把刘跃进拧巴过去,拧巴不回来了。过去听说别人自
杀,感到很可怕;现在自个儿想自杀,觉得是一种解脱。自杀的方式很多,
或喝农药,或拿刀子割脉,或跳河,或触电,刘跃进独想上吊。一想到上吊,
整个脖子都痒痒的;想着绳子接触脖子,脖子是甜的。有时夜里睡觉,刘跃
进还在梦里喊:
“人呢,给我绳子呀。”
自杀虽好,刘跃进最后没有自杀。没有自杀不是因为刘跃进想着好做
不到,而是因为刘跃进有一个儿子。黄晓庆出事之后,也牵涉到儿子。儿子
当时都十二岁了;大家由黄晓庆的现在,开始怀疑她的过去;大家都说,这
儿子是不是刘跃进的,也难说。刘跃进拉着儿子,进了县医院,两人一块儿
做了 DNA。结果是:两人是父子。三个月后,刘跃进与黄晓庆离婚。离婚时,
黄晓庆也想要儿子,刘跃进说,宁肯把儿子一棒子打死,也不会给她。黄晓
庆自知理亏,也没坚持,只是说:
“你养也成,我每月给你抚养费。”
刘跃进正在气头上,冲口说了一句:
“人骚,钱也骚。俺爷俩儿拉棍要饭,也不要这骚钱。”
当时说得痛快,在乡里开离婚证的老胡都给刘跃进跷大拇指。但当时
过了嘴瘾,六年下来,刘跃进才知道自个儿吃了大亏。为这话,他把自个儿
绕进去了,把腰都累弯了。同时又觉得自个儿前后矛盾。既然知道对方钱骚,
离婚之前,与李更生了结此事,刘跃进却提出让李更生赔偿六万块钱。钱就
是钱,无所谓骚不骚。对钱,刘跃进说了过头话。
第五章 严格
严格是“大东亚房地产开总公司”的总经理。严格是湖南醴陵人,三十
岁之前瘦,三十岁之后,身边的朋友都胖了,出门个个腆个肚子,严格仍瘦。
三十二岁之前,严格穷,爹娘都是醴陵农村的农民,严格上大学来到北京;
人一天该吃三顿饭,严格在大学都是两顿;也不是两顿,而是中午买一个菜
吃一半,晚上买份米饭接着吃。大学毕业,十年还没混出个模样,十年跳槽
十七个公司。三十二岁那年,遇到一个贵人,人背运的时候,黑夜好像没个
尽头,待到运转,迹也就是转眼间的事。严格回想自己的迹,往往想起宋朝
的高逑。当然,也不同于高逑。自遇到那个贵人到现在,也就十多年光景,
严格从一文不名,到身价十几个亿。严格在大学学的不是房地产,不是建筑,
不是经济,也不是金融,学的是伦理学。讲伦理严格没得到什么,什么都不
讲,就在地球上盖房子,从小在村里都见过,倒让他成了上层社会的人。他
的头像,悬在四环路边上的广告牌上,把眼睛拉出来,看着他的房产和地产。
世界,哪有一个定论啊。没迹的时候,严格见人不提往事;如今,无意间说
起在大学吃剩菜的事,大家都笑。大家说,严格是个幽默的人。
严格富了之后,也有许多烦恼。这烦恼跟穷富没关系,跟身边的人有
关系。四十岁之后,严格现中国有两大变化:一、人越吃越胖;二、心眼儿
越来越小。按说体胖应该心宽,不,胖了之后,心眼儿倒更小了。心眼儿小
没啥,还认死理,人越来越轴了。他伺候的是一帮轴人。别人轴没啥,身边
的朋友轴没啥,老婆也越吃越胖,心眼儿越来越小,人越来越轴,就让严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