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那人是安徽人,我是河南人,一张口,说话穿帮了咋办?”
严格一愣,觉得刘跃进说得有道理,这一点他没想到。再一想,觉得
刘跃进说得没道理。人在照片上不会说话,这人是安徽人只有严格知道,待
戏开场,瞿莉并不知道这人的来历,严格又松了一口气,对刘跃进说:
“你该说河南话,还说河南话,关键是不要紧张。”
又交代:
“不是主角,也不能掉以轻心!我老婆像黄鼠狼,有时候专咬病鸭子,
不然我也不会把安徽人换下来。”
刘跃进点点头,撇下安徽人,又问另一个问题,指指报纸上的图片,
又戳戳报纸背后:
“给人找这么大麻烦,照相的图啥呢?钱?”
严格叹口气:
“钱后头,藏着一个字:恨。恨别人比自个儿过得好。”
刘跃进点点头,明白了。图片的远景,有一新盖的综合商城,严格指
着商城的楼顶:
“该在这儿埋个狙击手,‘嘣’的一声,他脑袋就没了。”
刘跃进还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和任保良提出的问题一样,严格这
么大的老板,出了这事,咋就不能敢做敢当呢?与一女的好了,还就好了;
老婆知道了,也就知道了;和老婆离婚,跟那个唱歌的结婚不就完了?再也
不用偷偷摸摸了;干吗还费这么大的劲,把生活重演一遍,去瞒哄老婆呢?
在这一点上,严格还不如河南洛水“太平洋酿造公司”那个造假酒的李更生。
李更生抢了刘跃进的老婆,倒是敢做敢为。但这话刘跃进没敢问,只是想着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这么大老板,原来也为老婆的事犯愁。由此,刘跃进对
严格产生了一丝同。或者,两人有些同病相怜。说是同病也不对,但在害怕
揭开世界的真相上,两人倒是相同的。
严格交代刘跃进不要紧张,待穿上那安徽人的衣服,刘跃进倒没感到
紧张,只是感到不舒服。不舒服不是不舒服装扮另一个人,而是这安徽人的
衣服有味儿。一眼就能看出,这身衣服是从夜市的地摊上买的二手货。这身
衣服,也不知经了几茬儿人,有些馊,又有些狐臭。不知是哪茬儿人,在这
衣服上留下的痕迹。衣服虽有味,但这安徽人的玉米却煮得不错。一个大钢
精锅,坐在一蜂窝煤炉子上,刘跃进一出摊,马上有人来买。而且能看出,
都是回头客。可见卖一玉米,也能卖出名堂。刘跃进又佩服这安徽人。严格
说这人胆小,一说话就哆嗦,刘跃进却觉得,这个哆嗦的人,做事倒认真。
刘跃进想着,待哪天自个儿跟任保良闹翻了,也来卖玉米。刘跃进接手摊子
时,严格交代得很清楚:
“安徽人怎么卖,你就怎么卖,一切不要改样。”
但刘跃进接手之后,马上改了样。别的样子他没改,只是改了玉米的
价钱。煮好的甜玉米按穗卖,过去安徽人一穗玉米卖一块钱,刘跃进接手之
后,马上改成了一块一。刘跃进把在菜市场买菜的经验,移植到了卖玉米上。
一穗多出一毛钱,一百穗就多出十块钱。不能替安徽人白忙活。有顾客掏钱
时问:
“不是一块吗?今儿咋改一块一了?”
刘跃进:
“昨儿怀柔下了一场冰雹,地里的玉米全砸坏了,可不就一块一了?”
人打量刘跃进:
“咋改人了?”
刘跃进:
“我弟昨晚喝大了,我是他表哥。”
但刘跃进埋头卖了仨钟头玉米,严格的老婆瞿莉还没露面,还没来调
查。看看天色,今天是不会来了。来不来,刘跃进倒不在意;五百块钱的演
出费已经挣到手了,锅里的玉米卖出一半,也有五六块钱的赚头;如果明天
再演,明天再收演出费,明天再接着赚玉米的差价;就这么天天演下去,刘
跃进还了呢。但刘跃进的梦想马上破灭了。刘跃进正浮想联翩,一辆“奔驰”
缓缓开来,停在路边,从车里下来一胖女人。车的另一侧,下来严格。刘跃
进知道,锣鼓点敲响了,大幕拉开了,戏开场了。严格的老婆胖虽胖,但能
看出,年轻的时候并不胖,现在虽然身子走了形,脸也走了形,但仍有八分
颜色。她左手牵着一条狗,右手握着一张报纸。这张报纸,就是刘跃进看过
的登着女歌星和严格的报纸。刘跃进抖了抖精神,做好了上台的准备。
瞿莉下午四点从上海飞到北京。本来两点该到,但上海有雷阵雨,飞
机晚起飞俩钟头。瞿莉到上海是走娘家。本来她与娘家关系不好。瞿莉小时,
与父亲关系好,与母亲关系不好。母亲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打她。瞿莉有一
妹妹,母亲对妹妹却不一样,骂是骂过,从无动过手,可见脾气也分对谁。
家里分成两党:父党与母党。但父党弱,家里是母党的天下。上海人恋家,
但瞿莉考大学,毅然考到北京,就是为了摆脱上海的母党。瞿莉与严格结婚
第二年,瞿莉的父亲死了,瞿莉从此不再回上海。回上海,也不回娘家。但
近一年来,瞿莉开始走娘家,有时一月一走,连严格也不知道这变化从何而
来,是瞿莉变了,还是她母亲变了。但不管是谁,严格并不反对这变化,因
瞿莉一走,北京就成了严格的天下,严格就可以放心约会女歌星和其他女人
了。但严格不知道的是,瞿莉回上海,并不是为了走娘家,而是为了看心理
医生。瞿莉认为自己得了重度忧郁症,只是背着严格没说。瞿莉与严格结婚
十二年了。头五年,日子穷,两人老闹别扭,那时瞿莉还文静,与文静的人
闹别扭,皆是冷战。五年后,日子富了,瞿莉变胖了,两人再闹,开始大吵
大闹。大吵大闹五年,又不闹了,又开始冷战。这时的冷战,就不同于过去
的冷战。冷战中,瞿莉突然现自己有病。有病不在身体,在心,似总在担心
什么。既担心严格变心,每天睡觉前,都偷偷到厕所检查严格的内裤;又担
心自己;似又不是担心他们两人,而是担心整个世界。周围一生变化,哪怕
门口钉皮鞋的换了,或国家领导人变了,本来与她毫不相干,她都觉得世界
乱了,全都不对劲。明显是忧郁症了。别人得忧郁症,应该睡不着觉,应该
憔悴和瘦,瞿莉倒天天睡不够,越吃越胖。一烦心,就吃汉堡包。直到吃撑
吃累,倒头便睡着了。于是就看心理医生。北京也有心理医生,但上海人心
眼儿小,得忧郁症的更多,所以上海的心理医生,又比北京高明。瞿莉还有
一个想法,这忧郁症虽得在现在,说不定和童年也有关系,和母亲也有关系,
在上海就地就医,也接地气,于是一个月一趟,飞上海看医生。别人看心理
医生解开了心结,瞿莉越看心理医生,心结结得越大。给瞿莉看心理的医生
是个男的,浙江奉化人,和蒋介石是同乡,三十多岁,也说浙江官话,但他
没胡子,型、手指的舞动,像个同性恋。但他看别人心理,倒是入木三分,
一桩桩一件件,由表及里,由浅入深,透过现象看本质,说得头头是道。但
他一开始也没说中,也是针对现象说现象,直到半年之后,盘问出瞿莉与严
格结婚十二年,流过三次产,一个孩子也没保住,一切才豁然开朗。这蒋介
石的小老乡,跷着兰花指,微微点头,用浙江官话说:这就对了,一切根源
都在流产,和她的童年和母亲倒没关系。她担心的不是严格,也不是自己,
也不是整个世界,而是孩子。检查严格的裤头,是怕他跟别人生孩子;又开
始与严格冷战,做一个头,却与周边的美店吵了个遍,是在往外推卸责任;
越吃越胖,是破罐子破摔。更进一步,根子也不在孩子,而是怕自己没有孩
子,将来的家产落到谁手里。换句话说,是钱。原因找到了,医生豁然开朗
了,瞿莉本也该开朗,但她没开朗,反倒更忧郁了。因为这根源她无法解决。
本来对世界还没有那么担心,现在反倒更加担心了。本来担心的是整个世界,
经过医生的指点,倒渐渐落到了严格一个人身上。严格在外的一举一动,一
一行,她都比以前留意。她也知道这种担心和留意会使事适得其反,也许她
要的就是适得其反——想用适得其反,用爆,用一个恶劣的最坏的结果,用
杀人,用血流成河,来证明错不在自己,把责任都推到对方和世界身上。过
去担心严格在外边有人,现在严格在外边没人,她倒不放心。也许,严格在
外边搞得越多越好,越多,越能让她的愿望早日实现。她这次去上海,本不
是为看病,就是一个习惯。昨天,她北京的一个闺中密友打电话告诉她,严
格与女歌星的照片上了报纸。这闺中密友也是个富人的老婆,大胖子,密友
感慨之下,有些兴奋,又让瞿莉看清了这密友的真面目——也是时刻盼着身
边朋友倒霉的人。也是心里有病。但闺中密友不知道的是,瞿莉听到这消息,
并没有沮丧,而是像密友一样兴奋,就像战马闻到了战场和血的气息,浑身
的血液,立即沸腾起来。但她在电话里,又故作沮丧的样子,也让闺中密友
上了一当。可她准备引而不,她要消受这苦胆和毒汁——火山积得越久,喷
出的火焰越壮观。她从都机场下了飞机,严格来接她,手里拿着一张报纸,
她知道严格是在欲盖弥彰,抢占这事的先机。待上了车,瞿莉抱上狗,严格
打开报纸,让她看照片。接着解释:
“你爱信不信,当时我买红薯时,都没留意她是谁。”
意图这么明显,倒把瞿莉的火拱上来了。本不想上闺中密友的当,这
时又上当了;本想引而不,突然又了。她说:
“你紧张什么?我到现场问一问,不就清楚了?”
严格:
“昨儿的事儿了,谁还记得?”
瞿莉不理,让司机径直去照片上的街头。但她这样做,正好也上了严
格的当。严格不是欲盖弥彰,而是欲擒故纵,他盼的就是瞿莉去现场。瞿莉
过去也去过别的现场,让他提心吊胆,但这次与过去不同,这次经过周密布
置,他担心他的戏白导了。他不是借此否定这一件事,而想借此否定整个瞿
莉。严格也入戏了,装作不愿的样子:
“你爱看不看。”
随瞿莉一块儿来到了昨天的街头。
刘跃进本来不紧张,看到瞿莉和严格下车,演出要开始了,刘跃进突
然又有些紧张。毕竟过去没演过戏,更没演过生活。演生活,原来比演戏还
难。让刘跃进感到紧张的还有,他整天跟工地的民工在一起,大家都是下层
人,说的是同样的话,干的是同样的事,没跟严格瞿莉这些有钱人打过交道,
不知道他们整天干些啥,遇事会说啥话,自己这戏该怎么接。瞿莉牵着狗,
并没有急着上去调查,而是由着狗的性儿,随意在街角各个摊子前溜达。严
格倒有些不耐烦,催她:
“不信,你问卖烤白薯的。”
瞿莉没去问烤白薯的,倒在其他摊前继续溜达。但她恰好又上了严格
的当。瞿莉溜达回刘跃进的钢精锅前,刘跃进像安徽人一样,浑身开始哆嗦。
瞿莉看刘跃进哆嗦,便停在刘跃进摊前,摊开报纸问:
“师傅,昨儿看到这歌星了吗?”
刘跃进说不出话来,哆嗦着点点头。瞿莉好像很随意地:
“她几个人来的?”
刘跃进磕巴:
“俩。”
严格在瞿莉身后,吓得脸都绿了。瞿莉:
“那个人是谁?”
刘跃进:
“她妈。”
瞿莉一愣:
“你咋知道是她妈?”
刘跃进:
“我听她说,‘妈,你先吃玉米,我去买块红薯’。”
瞿莉松了口气。严格在瞿莉身后,也松了口气,悄悄给刘跃进跷大拇
哥。看似一个民工,还真能演戏。瞿莉问完刘跃进,不再问别人;就是问别
人,有这良好的开端,严格也不怕;瞿莉牵着狗,转身回到奔驰车旁。严格
也跟了过去,似受了多大委屈,率先上了车,“嘭”的一声,关上自己一侧的
车门。这时瞿莉对司机说:
“等一下,我也买根玉米。”
牵着狗,又回到刘跃进摊前。问:
“玉米多少钱一根?”
刘跃进这时不紧张了,还为刚才的紧张有些懊恼。原来演出这么容易。
这时开始放松,真成了一个卖玉米的:
“一块一。”
瞿莉拨拉着锅里的玉米,又似随意问:
“这歌星,是昨天上午来的,还是下午来的?”
这一问把刘跃进问蒙了。没有台词提示,刘跃进只好随机应变,顺口
答道:
“上午,我刚出摊。”
瞿莉点点头,笑了。刘跃进以为自己又演对了,也笑了。瞿莉挑了一
穗玉米,掏出两块钱,递给刘跃进:
“不用找了。”
牵着狗,又回到车旁。刘跃进以为演出圆满结束了,严格在车上也以
为演出圆满成功了。奔驰车在街上疾驶,瞿莉一直在埋头啃玉米。严格还有
些得理不饶人:
“人家报上说的是吃饭不吃饭的事,你都能往男女关系上想,心术能
叫正吗?”
又说:
“下次再这么疑神疑鬼,我真跟你没完。”
没想到瞿莉猛地抬头,将手里的玉米摔到严格脸上,把严格的眼镜也
摔掉了,脚下的狗也吓了一跳,仰起脖子,“汪汪”叫起来。严格急了:
“干什么,无理取闹是不?”
瞿莉这时满含泪水,指着报纸:
“严格,下次你要骗人,还要仔细些。卖玉米的说是上午,看看你们
身后的钟表!”
严格从脚底下摸到眼镜,戴上,看报,原来,全景图片上,远处那座
综合性商城,商城楼顶的犄角上,竖着一电子钟,虽然有些模糊,但能看清
数字:17:03:56。严格傻了。
第七章 马曼丽 杨玉环
马曼丽是“曼丽发廊”的老板娘。“曼丽发廊”与刘跃进的建筑工地隔一
条胡同,在胡同转角处,亮着转灯。廊有十五平米大小,分里外两间。马曼
丽既是老板娘,又给人剪头。雇了一个小工叫杨玉环,山西运城人,洗头打
杂,也兼去里间按摩。店小,设备简陋,来“曼丽发廊”剃头按摩的,皆是附
近工地的民工和集贸市场卖菜的。店小,价钱也便宜。别处美容店,理二十
元,干洗十元;这里理五元,干洗五元,到里间按摩,二十八元;按摩中,
再提出别的服务,也过不了百。但别的服务,杨玉环干,马曼丽不干。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