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不是贾主任让插足金融,严格老老实实盖房子,也不会出这乱子。但自
出这事后,严格已经两个月见不到贾主任了。过去一打电话就接,现在打电
话要么不接,要么转到了秘书台。给他的办公室主任老蔺打电话,老蔺倒仍
温和客气,说马上转告贾主任,但接着就没了下文。严格觉出,终于,贾主
任要抛弃他了。如是平日抛弃,严格没有怨,但在生死关头,严格觉得贾主
任缺乏道德。不说这乱子由他而生,不说十五年前严格帮他救过他母亲,单
说这十二年来盖房子,贾主任帮严格批过地,但贾主任从严格手里也没少获
利。粗略算下来,一个国家干部,收人这么多钱,够掉几茬儿脑袋的。但严
格又不想把关系闹僵,闹僵对严格也没好处。但在严格与女歌星的照片上了
报纸的第二天,贾主任的办公室主任老蔺主动给严格电话,说要见严格一面。
两人便来了火锅城。
虽然老蔺平日对严格很温和,严格对他也很客气,但在内心,严格对
老蔺看法并不好。这个胶东人,不苟笑,心里做事。心里做事的人易犹豫,
老蔺从想到做,却很坚决。譬如讲,对钱。严格给贾主任送钱并不经过老蔺,
那只是严格和贾主任两个人的事;老蔺也佯装不知,但会开口向严格借钱。
虽然严格和贾主任是老朋友,老蔺只是贾主任一个部下,但老蔺整日待在贾
主任身边,萝卜不大,长在梗上,正所谓一兴邦,一丧邦,严格又不敢得罪
他。借过三回,哪里还等他再开口,也开始主动给他送。虽然给贾主任送的
是大头,给老蔺送的是小头;同样是送,一个是主动给,一个其实是要,严
格的感觉就不一样;如贾主任是佛,等着人来烧香;老蔺就是狗,是狼,动
不动就咬人一口。贾主任收了钱,还说声“谢谢”,还说“下不为例”;老蔺收
了钱,连声“谢”都没有,觉得是理所应当;而且吃过这口,还想着下一口。
贾主任六十的人了,快退了,就说是受贿,这受贿也可以理解;老蔺不到四
十岁,日子还长着呢,就开始主动去捞,何时是个头呢?严格不知老蔺这代
人成为贾主任之后,社会又会怎么样。还有对女人,也能看出老蔺的凶狠。
严格给贾主任找女人,有时是俄罗斯女人,或韩国女人;在酒店,于贾主任
之前,老蔺竟敢先过一道。过后,还痛快地吁一口气。严格就知道老蔺平日
对贾主任的恭顺,全是假的。但考虑到他是长在梗上的萝卜,老蔺背后干的
事,严格又不敢告诉贾主任。老蔺见了贾主任,还一样恭顺。但老蔺越是这
样,严格越畏惧他,对他的畏惧,甚至超过了对贾主任。严格这两天腹背受
敌,生意上如临深渊,还拾掇不及,和女歌星的照片又上了报,出了另一场
乱子。严格将生活复排了一遍,以为能骗过老婆瞿莉,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忘记一个钟表和时间,乱子倒惹得更大了。瞿莉先在车上大闹,回家之后,
又闹离婚。离婚该闹哇,又突然跑了。她这一手挺毒的。虽然她没说,但大
家都知道她有病,现在离家出走,好像是严格逼的。一个病人跑了,你又不
能不找。严格这两天先放下一团乱麻的公司,四处寻找瞿莉。但她手机关了,
也不知她跑到哪里去了。是在北京,还是去了上海,还是去了别的地方。该
问的朋友都问了,没有。这时老蔺给严格打电话,要见严格。这见也许牵涉
到生意,严格又不能不来,于是先放下瞿莉,来见老蔺。饭桌上,老蔺一直
没说什么,只是低头涮肉。严格弄不清他的来意,也不好打问。一直等老蔺
两盘肉落了肚,头上脸上出了汗,放下筷子,抽烟休息,严格才试探着问:
“这两天忙吗?”
老蔺没理这茬儿,从包里掏出一张报纸,摊在桌上。这张报纸,就是
昨天登有严格和女明星照片的那张报纸。老蔺打了个饱嗝,用筷子点那照片:
“你可真行,听说昨天,将好好的生活,又复排一遍。”
见是说这事,严格松了一口气,摇头叹息说:
“没骗过我老婆,又惹出新的麻烦。”
将老婆离家出走,四处找不着她的况说了。老蔺笑着听完,突然敛了
脸色:
“复制的,为了骗你老婆;原版的,你要干吗?你给这拍照的多少钱?
贾主任看了,很不高兴。”
严格见老蔺说这话,知道事瞒不过老蔺。事的第一层没有瞒过,事的
第二层也没有瞒过。原来,严格复排生活是为了蒙骗瞿莉;也不纯粹是为了
蒙骗瞿莉,是怕把瞿莉这个炸药包点着,引爆另一个炸药包;但原版的照片,
却不是被记者偷拍的,而是严格有意安排的。安排人拍这照片不为别的,只
为贾主任一个人。严格生意上到了生死关头,贾主任见死不救,严格对贾主
任产生了怨恨;怨恨并不重要,还是希望贾主任回头。于是铤而走险,想警
告他一下。那个女歌星,三年前就与严格傍着,她能出名,能歌颂祖国和母
亲,全是严格用钱砸出来的。去年春天,严格带她与贾主任一起吃饭。一顿
饭吃下来,贾主任吃得红光满面。饭桌上说起事,贾主任打着比方,桩桩件
件,一二三点,说得都比往常透彻和深入,女歌星听得频频点头,严格便知
道贾主任对这女歌星有意。在权势和金钱面前,“性”算不了什么,暗地里,
严格便把这女歌星,有意向贾主任推了一把。后来女歌星和贾主任也有了一
腿。但两人时间不长,贾主任先放了手。毕竟是宦海沉浮的人,知道事须适
可而止。但时间虽短,不等于没事。现在严格两个月见不着贾主任,便将女
歌星骗出家门,雇了一个人,偷偷拍了一张照片。本想悄悄把照片寄给贾主
任,给他提个醒,没想到拍照的叛变了,把它卖给了报纸。说起来,这人叛
变也不是冲着严格。拍照之前,他并不知道被拍的人是谁,后来见是女歌星,
一个厌食症在吃烤白薯,觉得卖给报纸,赚的钱更多,便卖给了报纸,让严
格也措手不及,接着又引出瞿莉一场事。但祸兮福焉,没想到贾主任见了报
纸,让老蔺约了严格。严格听老蔺说贾主任很生气,心里不但不怵,反倒有
些庆幸,这照片就没白拍。响鼓不用重槌。老蔺摊牌了,严格也不好再遮着
掩着,对老蔺解释说:
“见报,真不是有意的。”
接着将拍照的叛变的事解释一番。又说:
“其实事很简单,让贾主任再给那谁打一招呼,让银行拆给我两个亿,
我也就起死回生了。”
老蔺冷笑:
“你再扯?就你这烂摊子,是一个亿两个亿能救回来的吗?”
老蔺的眼镜被火锅熏上了雾气,摘下擦着,叹口气:
“主任不是不救你,这仨月,他日子也不好过,有人在背后搞他。”
严格吃了一惊,不知这话的真假。但凭对贾主任和老蔺的判断,十有
八九是个托辞。严格急了:
“船破了,凭啥把我一人扔下去呀?只要银行一起诉,我知道我该去
哪儿。”
手往脖子上放了一下:
“说不定,连它也保不住。”
指指报纸:
“如果你们见死不救,我也就不客气了!能让一个厌食症去吃烤红薯,
就能让她把跟主任的事说出去。”
老蔺倒不怵:
“这事吓不住谁。让她说去吧,顶大是一绯闻。”
严格见老蔺油盐不浸,有些生气了;生气倒也是假的,生气是为了进
一步摊牌。严格将那报纸夺过来,“嘶啦”“嘶啦”撕了:
“这也只是一警告。不听,我也只好破釜沉舟了。”
接着从口袋掏出一 U 盘,放到桌子上:
“里边的内容,分门别类,也都给编好了。”
老蔺倒吃一惊:
“里面是什么?”
严格:
“有几段谈话,这么多年,谈的是什么,你也知道。还有几段视频,
标着年月日,都是孝敬主任和你的场面。还有主任跟俄罗斯和韩国小姐,在
酒店那些事。顺带说一句,从时间上看,你跟这些小姐在一起,都在主任前
边。”
这是老蔺没想到的,脸上,脖子里又开始出汗,接着看严格:
“你可真行,来这一套。”
严格点一支烟:
“也不是我拍的,是我一副手偷干的。俩月前他出了车祸,从他电脑
里现的。他本想要挟我,没想到最终帮了我。”
轮到老蔺不知这话的真假。严格继续在那里感叹:
“真是深渊有底,人心难测。这人生前,我对他多好哇,什么话都跟
他说,关键的事,都交给他办,没想到,你平日最信任的人,往往就是埋藏
在身边的定时炸弹。”
又说:
“不过,现在物有所用,他也算死得其所。”
老蔺拿起那 U 盘,在手里把玩。严格:
“送你吧,也拿回去让主任看看,我那儿还有备份。”
也算刺刀见红。严格本不是这样的人,严格也看不起这样的人,刺刀
见红的人,都是些大胖子。没想到事到如今,自己也变成了这样的人。令严
格没想到的是,老蔺并没接这招,突然将 U 盘扔到了火锅里。U 盘裹着肉,
在火锅里翻腾。
第十章 韩胜利
刘跃进丢了包,差点儿自杀。这回不是演戏,是真的。腰包里有四千
一百块钱。这钱是他的命。但他自杀却不是为这钱,而是包里另有东西:身
份证,电话本,一张纸上记着这月工地食堂的大账——正面是菜米油盐的正
常流水,背面是在集贸市场讨价还价的差额。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就不说了,
问题是,包里还有一张离婚证。与前妻黄晓庆离婚六年了,这张离婚证刘跃
进一直留着。离婚证本是黄色,六年过去,已褪成土色。腰包随着刘跃进走,
刘跃进常年累月在厨房里,腰包油腻了,这张离婚证也被油烟浸黑了;不但
浸黑了,也变重了。按说,婚都离了,留张离婚证没用,除了看到它糟心;
正是因为糟心,刘跃进才把它留下。有时半夜醒来,还拿出来看一看,接着
自自语:
“成,可真成。”
或者:
“这仇,啥时候能报哇。”
就像土改时的老地主,夜里翻出变天账一样。但变天账丢了,刘跃进
也不会自杀,他也知道,这仇,这辈子是无法报了。问题是,离婚证里,还
夹着一张欠条。欠条上有六万块钱。六年前,黄晓庆提出离婚,刘跃进向李
更生提出六万块钱精神补偿费。李更生这回倒痛快,说:
“只要离婚,给钱。”
刘跃进知道这痛快不是冲着自己,而是冲着黄晓庆,冲着黄晓庆的腰。
但李更生又说,六万给,但当时不给,六年后给;刘跃进六年不闹事,这钱
才是刘跃进的;六年中闹事,钱就自动没了;闹,等于闹刘跃进自个儿。还
说:
“成就成,不成就算了。”
为了这六万块钱,刘跃进只好说成。李更生便给刘跃进打了一张欠条。
欠条上,写着六年不闹事的条款。过后刘跃进才明白,自个儿在数目上,犯
了大错。离婚时争儿子,刘跃进把儿子争到手,黄晓庆主动说,每月给儿子
四百块钱抚养费,刘跃进意气用事,把这钱拒绝了;当时觉得李更生和儿子
是两回事,才收下这么张欠条;几年后才明白,钱就是钱,出处并不重要。
何况一个是欠条,一个是现钱。四百块乘以六年,也小三万块钱呢。越是这
样,刘跃进越觉得这六万块钱重要。六万块钱身上,还背着三万块钱的包袱
呢。现在离欠条到期,还差一个月。但在大街上听曲儿,没招谁没惹谁,
“哐当”一声,包被人抢走了。包没了,离婚证就没了;离婚证没了,欠条就
没了;欠条没了,再找李更生要钱,这卖假酒的能给吗?当年捉奸在床,刘
跃进占理,李更生打了刘跃进一顿不说,还光着屁股,蹲在椅子上吸烟;现
在欠条没了,李更生的反应,刘跃进现在就能想到,不还钱还是小事,接着
会说:
“是丢了吗?本来就没有!”
或者:
“穷疯了?讹人呀?”
当时写这欠条,前妻黄晓庆也知道,现在欠条没了,黄晓庆可以作证;
但黄晓庆已不是自己的老婆,成了别人的老婆,现在的刘跃进,对她又成了
别人,她会一屁股坐到别人那头吗?六年之中,刘跃进仅见过黄晓庆一面。
去年夏天,刘跃进从北京回河南,收地里的麦子;收罢麦子,又从河南来北
京工地当厨子。到了洛阳火车站,买过车票,蹲在广场上候车。天热,渴了,
没舍得买矿泉水,走到广场旅社前;广场旅社前,有一洗车铺;蹲下,就着
人家的水龙头,喝了一肚子水。这时一辆奥迪停在旁边,车里下来两个人,
一个是李更生,一个是黄晓庆,两人不知又到哪里去卖假酒,也来坐火车。
李更生没现刘跃进,黄晓庆下车之后,吩咐开车的司机回去每天喂狗,转过
脸,看到了握着橡皮管的刘跃进。刘跃进不由自主站了起来,但黄晓庆看到
刘跃进,却没跟刘跃进说话,随李更生进了车站。大家已经是陌路人了。刘
跃进把欠条丢了,她会帮陌路人吗?如无人帮他,刘跃进等于把钱也丢了。
这六万块钱对李更生不算什么,放到刘跃进手里,却要了他的命。他在六万
块钱身上,还有好多想法呢。钱的来路虽然说不出口,但有这欠条在身上,
却让刘跃进活得踏实。生活也有个盼头。六年到了,六万块钱就到手了。有
时也是个武器。儿子在电话那头跟刘跃进急:
“咋还不寄钱呀,你是不是没钱呀?”
刘跃进可以理直气壮地说:
“没钱?别的不敢说,六万还有。”
儿子:
“那还等啥?寄吧。”
刘跃进:
“存着呢。定期。”
六万块钱,既给他壮着胆,也给他托着底。现在陡然一丢,丢的就不
光是钱,还有心里那个底,如同楼板突然被抽掉了,“啪唧”一声,刘跃进从
楼上摔了下来。包被贼偷走,撵了一阵贼,也没撵上。从服装市场出来,刘
跃进蹲在大街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六年前,老婆被人搞了,感到再一
次没了活路。从街上回到工地,刘跃进都不知是怎么回来的。到了工地,丢
包的事,刘跃进没跟任何人讲。讲也没用。就是想讲,也无法讲。能讲包里
的四千一百块钱,咋讲离婚证和欠条呢?老婆被人搞了,打下这么个欠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