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唱《王二姐思夫》,倒围拢上来一些人。人围拢上来不是要听河南坠子,
而是觉得两个河南人斗嘴有些好玩儿。老头见围拢的人多,以为是来听他唱
曲儿,也起了劲,闭着眼睛,仰着脖子,吼起王二姐的心事,脖子上的青筋
都暴出来了。刘跃进见自个儿纠正了世界上一个错误,有些自得,左右环顾,
打量着众人。报摊前人堆里,一直站着一个人,在翻看报纸,见这边喧闹,
也仰脸往这边看。刘跃进的目光,正好与他的目光碰上。那人也觉得这事儿
有些好玩儿,对刘跃进一笑,刘跃进也会意地对他一笑。那人扔下报纸,也
跟人围拢过来听曲儿,站在刘跃进身后。老头唱的是啥,王二姐说的全是河
南土话,大家并没听懂,但这《王二姐思夫》,刘跃进过去在村里听过,自
个儿倒入了戏,闭上眼睛,随着曲调摇头晃脑。突然,刘跃进觉得腰间一动,
并无在意,想想不对,睁开眼睛,用手摸腰,原来系在腰里的腰包,已被身
后那人割断系带抢走了。急忙找这人,这人已钻出人圈,跑出一箭之地。由
于事太过仓促,刘跃进的第一反应是大喊:
“有贼!”
待醒过来,才想起自己有腿,慌忙去追那人。那人一看就是惯偷,并
不顺着大街直跑,而是蹿过邮局后身,钻进一卖服装的集贸市场。这集贸市
场是一服装批站,虽在一条小巷子里,卖的全是世界名牌,但没有一件是真
的,图的是个便宜,所以生意特别红火。提大包小包的,还有许多俄罗斯人。
待刘跃进追进集贸市场,卖服装的摊挨摊,买服装的人挤人,那人早钻到人
堆里不见了。
由于事太过仓促,刘跃进竟忘了那人的模样,只记得他左脸上有一块
青痣,呈杏花状。
第九章 老蔺 贾主任
严格除了瘦,眼下基本吃素。这也是他瘦的一个原因。严格从湖南农
村出来,小的时候,家里没钱买菜,炒一锅辣椒,就着米饭,一家人能吃三
天,嘴里图个辣;或连辣椒都没得炒,就些酱或腌菜疙瘩,饭上图个咸。等
大学毕业,到结婚,严格一直在不同的公司跳槽,没挣多少钱,加上老家还
有父母兄弟需要接济,日子并不宽裕,这时吃菜,以萝卜白菜为主。后来富
了,开始拼命吃肉,接着吃海鲜。有一段时间,严格迷上了鱼翅捞饭,中午
吃,晚上也吃,请客时吃,一个人也跑到饭店吃。吃了三年,终于吃顶了,
这时才知道,吃过的鱼翅,大部分是假的,海里没那么多鲨鱼,开始还原成
萝卜小白菜。转了一圈,又转回来了。有一段吃胖了,又瘦了下来。有时到
任保良工地去,爱吃刘跃进做的萝卜炖白菜,是因为刘跃进炖的萝卜白菜,
既不同于严格穷时吃的萝卜白菜,也不同于现在严格家厨子炖的萝卜白菜。
穷时的萝卜白菜天天非吃不可,没吃出个滋味;现在家里的萝卜白菜又做得
太精致,用小铞吊着,下边点着火,像个摆设;惟有工地食堂的萝卜白菜,
大锅熬出来的,萝卜白菜众多,炖得拥挤,炖得比别处滚热,炖得比别处稀
烂,有一种混合和众人的味道;就两个热腾腾的大锅馒头,或泡着米饭,不
但吃舒服了胃,也吃畅快了心。但贾主任的办公室主任老蔺,仍是食肉动物,
不吃萝卜白菜,吃肉,吃螃蟹,吃龙虾,吃海参,吃鲍鱼,吃鱼翅捞饭。严
格每次请他吃饭,仍得去有肉或有海鲜的地方。看来这老蔺,还没过那个阶
段呀。今天两人约饭,两人倒没吃海鲜,老蔺说中午刚吃过,于是去了火锅
城。火锅主要也是涮肉。等火锅上来,老蔺涮肉,严格涮菜。
严格跟老蔺认识六年了。老蔺今年三十八岁,七年前给贾主任当秘书,
后来成了贾主任的办公室主任。老蔺是胶东人,山东出大汉,但老蔺例外,
小骨头架,矮。一看小时也是穷孩子,也跟严格一样,瘦过,现在吃肉吃的,
浑身滚圆。但他胖脸不胖身,脸还是小脸,刀条,加上骨头架小,倒也看不
出胖来。山东人说话声高,老蔺又是个例外,说话声低,不仔细听,会漏掉
句子,好在他说话慢,每说一句话,都想半天,才给你留下听的余地。老蔺
近视,戴一深度白眼镜。每看到老蔺,严格想起他小时候的一位中国领导人,
张春桥。张春桥也是胶东人,身处高位,不苟笑,从他的文章看,也算一个
有理想的人,后来死在了监狱。由于严格跟贾主任是老相识,老蔺是后来者,
老蔺对严格倒客气。但严格见识过老蔺的厉害。一次两人正吃鱼翅捞饭,或
者老蔺在吃,严格陪着吃菜,谈笑间,老蔺接到一个电话,是贾主任下边一
位局长,不知怎么说拧了,老蔺突然变了语速和音调,语速像打机关枪,声
音震得房间的玻璃响;不知电话那头的局长怎么样,反正把严格吓了一跳。
让严格知道了老蔺的另一面,原来他不是张春桥。
严格十五年前遇到了贾主任。严格认识他时,他还不是主任,是国家
机关一位处长。当时严格在一家公司当部门经理。本来严格跟贾处长不认识,
同时参加另一个朋友的饭局,相遇到一起。那天晚上,吃饭的人多,有十几
个人。人多,吃饭就无正事,酒过三巡,大家开始说黄色笑话。说一段,笑
一段。众人笑语欢声,惟一位贾处长低头不语。人问他原因,贾处长叹道:
羡慕你们这些老总呀,在国家机关工作,就一点儿死工资,太清贫了。大家
觉得这感叹不叫真理,叫常识,无人在意,继续喝酒说笑。严格却觉得这贾
处长另有心事。正好两人座位挨着,严格又打问,贾处长才说,他母亲得了
肝癌,住院开刀,缺八万块钱,没张罗处,所以犯愁。今天本无心思来吃酒,
也是想跟有钱的朋友借钱,才勉强来了,看大家都在说笑,一时不好开口,
所以感叹。严格问过这话,便有些后悔,不知接下去该如何回答。人家没说
跟严格借钱,但也把他的心思说了;就是想借,严格当时也在公司当差,拿
的也是薪水,手里并无这么多钱,加上初次相见,并不熟络,于是不尴不尬,
没了下文。酒席散了,严格就把这事忘了。待第二天在公司整理名片,整理
到昨日的贾处长,严格吃了一惊。昨日只知他是国家机关一个处长,没留意
他的单位,今天细看名片,虽然是个处长,却待在中国经济的心脏部门。严
格心中不由一动,似乎预感到什么。忙放下手中的名片,打车去了通县,过
通县再往东,就到了河北三河。严格有个大学同学叫戴英俊,河北三河人,
上大学的时候,两人同宿舍。大二的时候,戴英俊因为失恋,几次自杀未遂。
他爹把他领回三河,大学也不上了。谁知因祸得福,他和他爹办了个纸业厂,
但并不生产纸,生产卫生巾,几年就了。待严格大学毕业,两人也见过几面,
戴英俊吃得肥头大耳,眼睛挤得像绿豆,一张口,满嘴脏话。严格知道,这
时的戴英俊,已不是大学时为爱殉的戴英俊了。戴英俊见严格来了,一开始
很高兴,接着听说要借钱,脸马上拉下来了:
“我靠,咋那么多人找我借钱呢?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一片
片卫生巾卖出去,让人把血流上去,不容易。”
严格:
“一般的事,我不找你,我爹住院了。”
听说是同学的爹住院,戴英俊才没退处,骂骂咧咧,找来会计,给了
严格八万块钱。严格拿着钱,折回北京,去了这个国家机关。到了机关门口,
给贾处长打电话,说今天路过这里,顺便看看他。贾处长从办公楼出来,让
严格进机关,严格说还有别的事,接着把报纸包着的八万块钱,递给了贾处
长。贾处长愣在那里:
“昨天,我也就是随便说说,你倒当真了。”
严格:
“这钱搁我那儿也没用。”
又说:
“如是别的事,能拖;老母亲的事,大意不得。”
贾处长大为感动,眼里竟噙着泪花:
“这钱,我借。”
又使劲捏严格的肩膀:
“兄弟,来日方长。”
虽然贾处长的母亲动了手术,也没保住性命,半年之后,癌细胞又扩
散了,死了。但贾处长从此记牢了严格。严格认识贾处长时,贾处长已经四
十六岁,眼看仕途无望了,没想到他接着踏上了步伐点儿,一年之后,成了
副局长;两年之后,成了局长;再又,成了副主任,已是部级干部;接着又
成了主任。严格认识他时,他身处于低位,算是患难之交;当他由低位升至
高位时,严格和他的朋友关系,也跟着升到了高位。交朋友,还是要从低位
交起,等人家到了高位,已经不缺朋友,或已经不讲朋友,想再交就晚喽。
贾主任成为主任后,一次两人吃饭,贾主任还用筷子点严格:
“你这人,看事挺长的。”
也是喝多了,又说:
“别的人都扯淡,为了那八万块钱,我交你一辈子。”
严格连忙摆手:
“贾主任,那点儿小事,我早忘了,千万别再提。”
老贾这个单位,主管房地产商业和住宅用地的批复。老贾迹后,自然
而然,严格便由原来的电脑公司出来,自个儿成立了房地产开公司。十二年
后,严格的身价已十几个亿。贾主任,就是严格的贵人。但贵人不是笑眯眯
自动走到你跟前的,世上不存在守株待兔,贵人是留给对人有提前准备的人
的。
但严格现,十几年中,两人的关系也有变化。变化不是由严格引起的,
而是由贾主任引起的。贾主任是一切变化的主动轮,严格只是被动轮,只能
跟着贾主任的变化而变化,你不想变化也不行。两人说是朋友,但因地位不
同,严格地说就不能叫朋友。贾主任可以把严格当朋友,严格不能把贾主任
当朋友;或者说,贾主任是贾处长时,两人是朋友,当贾主任成为贾主任时,
两人就不是朋友了;或者说,私下里是朋友,到了公众场合,还须有上下之
分。严格是个懂大道理的人,不但公众场合对贾主任毕恭毕敬,就是私下里,
每一句话也有分寸。当然,严格有钱了,等于贾主任也有钱了。没有贾主任,
还没有这些钱。在贾主任面前,严格从来没有心疼过钱。严格给贾主任过钱,
也有讲究。贾主任从来不让过账,也不让往卡上存,只要现款。两人面对面,
不给别人留下任何把柄。至于声色犬马,就更不需谈了。十二年中,严格有
个深刻的体会,在钱和权势面前,人都不算什么,别说一个“性”了。不是人
在找“性”,是“性”脱了裤子找不着人。贾处长成为贾主任后,人比以前更温
和了,与人握手,手是软的,手心是湿的;一笑,圆脸成了西瓜。过去有话
还直说,现在每一句话都绕弯,爱打比方,爱说一二三点,哪怕是说笑话。
譬如他谈他喜欢的女人类型,说这人像鹿:一,头小;二,脖子长;三,胸
大;四,腿细。让人听了,倒一目了然。但他说完这些,又说:
“群雄逐鹿,群雄逐鹿啊。”
又暗藏着一股不屑和杀气,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知他说的是女人,还
是指别的。这时严格就知道贾主任不是过去的贾处长了。一次周末,严格拉
着贾主任一家去北戴河看海。晚上两人在海边散步,风吹着贾主任的头,贾
主任忽然自自语:
“不当官,不知道自己的官小呀。”
严格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不敢接话。贾主任又感叹:
“看似在豺狼之间,其实在蛆虫之中。”
这话严格听明白了,是说当官不容易。贾主任突然说:
“死几个人,就好了。”
严格听后不寒而栗,不知这话指的是谁,为何让这几个人死,这几个
死了,为何又“好”了,同样不敢接话。严格像当初预感到贾处长对他重要一
样,现在也预感到,总有一天,贾主任也会抛弃他;两人交不了一辈子;他
和贾主任的关系,不是单靠钱和“性”能维持长久的。总有一天,贾主任说翻
脸就翻脸。等他翻脸的时候,严格只能让他翻,毫无还手之力。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从去年起,两人共同遇到一个坎。去年四月底,
贾主任到中南海开了一个会,当天晚上,约严格吃饭,问严格手里可调动的
资金有多少。严格想了想,保守地说:
“十来个亿吧。”
贾主任说,中国的金融政策,过了“五一”,可能会做一些调整,建议
严格把钱投入金融市场,譬如讲,某种期货,某种股票等。贾主任晃着杯中
的红酒:
“整天盖房子,钱挣得多累呀。要想赚大钱,就不能绕弯子,还得让
钱直接生钱。”
严格当然想赚大钱,但他也不想赚大钱。多少钱才叫大钱?现在盖一
栋房子赚一回钱,他觉得安稳。何况他不懂金融,不知这弯子绕得过来绕不
过来。严格将这顾虑说了。贾主任:
“不懂可以学嘛,过去你不也没盖过房子?”
严格觉得贾主任说得有道理,就是没道理,严格也得听,因两人位置
不同,看到事物的深浅就不一样;他刚在中南海开完会。于是,严格把盖房
子赚的钱,全部投入了期货和股票市场。一开始果然赚了,但半年之后,开
始往里赔。赔钱不是严格不懂金融,绕不过这弯子,而是“十一”之后,国家
的金融政策再一次调整了,严格让国家给闪了。绕弯子,谁能绕过国家呢?
一开始还想挺着,一年之后,不但投进去的十四个亿打了水漂,还欠下银行
四个多亿。不但金融做砸了,整个房地产也受到牵涉。本来盖房子还有钱,
如今十几个工地,材料费和工人的工资,都拖了半年没付。短短一年多,严
格就不是过去的严格,严格从一个富豪变成了一个债台高筑的穷光蛋。重回
房地产收拾残局不是不可以,问题是收拾残局也需要钱,严格已欠银行四个
多亿,利息拖了半年没付,银行不起诉他就算好的,哪里还敢再贷给他钱?
严格只好再求助贾主任,让他给银行打个招呼。但这时贾主任撤了,开始推
三挡四,说银行不归他管。过去银行也不归他管,他也打过招呼;如今摊子
烂了,怎么就不打招呼了?本来是两个人遇到的坎,现在成了严格一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