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跃进脑子里一片空白,仍照着自己的思路说:
“那我昨儿的定金,不是白交了?”
突然想起什么,对棚里说:
“别是找着了,你们昧起来了吧?”
又说:
“昧钱事小,包里的东西,还我呀。”
曹哥见刘跃进这么不懂事,叹了口气,对刘跃进仍没说啥,对牌桌上
的人说:
“我又犯了个错。”
牌桌上的人见曹哥这么说,有些不解,也有些紧张。曹哥接着说:
“孔子说过,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这话桌上的人没听懂,有些愣怔。曹哥又说:
“从今往后,我不帮人了,帮人就是得罪人。”
这话大家听懂了。懂与不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曹哥开始检讨自己,
就证明曹哥彻底生气了。曹哥一生气,从来不怪别人,只检讨自己。这是曹
哥跟别人的区别。光头崔哥见气着了曹哥,从桌前蹿起,冲到门口,照刘跃
进踹了一脚:
“妈拉个 X,会不会说话?”
这一脚踹到刘跃进心窝上,刘跃进猝不及防,后仰身,直挺挺倒在地
上,鸭棚门口,摞着一筐筐鸭毛,刘跃进倒时,把鸭毛筐也带翻了,鸭毛在
鸭棚里,飞了个满天。平日这么踹刘跃进,刘跃进不敢对光头崔哥这样的人
计较,踹了也就踹了,但现在包、包里的钱和欠条,统统无望了,刘跃进就
失去了理智。本来他胆子没这么大,现在也顾不得了,从鸭毛堆里爬起来,
没理光头崔哥,抄起案上一把杀鸭刀,往前又蹿了一步,晃着对众人:
“我倾家荡产了,知道不知道?”
牌桌上的人,都愣在那里。愣在那里不是怕刘跃进手里的刀,他们整
天杀鸭子,或跟人火并,都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而是惊奇刘跃进的
反应和态度。曹哥皱了皱眉,推开麻将,出鸭棚走了。光头崔哥见刘跃进搅
了牌局和曹哥的心,又要上去踹刘跃进。但没等光头崔哥上手,牌桌上另一
大胖子,捷足先登,先一脚将刘跃进手里的刀踢掉,又一脚踢在刘跃进小腹
上,看他胖,身子竟灵活,踢的是连环脚。连吃两脚,刘跃进的身子先被踢
到空中,又落在杀鸭子的案前,身子前冲,头一下磕在案角上,登时就出了
血。脑袋一出血,倒让刘跃进清醒了,蜷在地上,不敢再说什么,想想又委
屈,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刘跃进从曹哥鸭棚回到工地食堂,用绷带把脑袋缠上了。好在磕的口
子不大,缠上绷带,血倒是止住了。躺在床上,一夜没睡。包丢了就够倒霉
的,没想到又挨了一顿打。挨打该去报仇,可丢了的包,又比挨打事大。时
间拖得越长,这包越不好找,又暂时顾不得报仇,还得先找包。可这包接着
怎么找,他又犯了愁。警察指不上,曹哥指不上,韩胜利这样的人也是白找,
条条道都堵死了,可谓山穷水尽。到了窗户上亮,刘跃进作出一个新的决定:
既然别人都指不上,只好指自己了;别人不帮自己找贼,只好自个儿上街找
贼。
第二天一早,刘跃进向包工头任保良请了三天假。但他没说自己丢包
的事。一是怕任保良笑话,二是这事从头至尾说起来,两句三句也说不清楚。
只说自己在街上被人打了,要去医院看伤。任保良一开始不信,但看刘跃进
的头,绷带上浸着血,张张嘴,倒没说什么。刘跃进戴上一棒球帽,骑一自
行车上了街。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自己丢包的邮局门口。邮局转角邮筒
前,那个五十多岁的河南老头,仍在拉着弦子唱曲儿。不过不再唱河南坠子,
又改回流行歌曲;不再唱《王二姐思夫》,又改回《爱的奉献》。刘跃进倒
没心思跟他计较这个,从丢包那天起,他就盼着偷包那贼,又回到邮局门口,
于是每天给河南老头两块钱,让他替他盯着。也是昨天刚挨了打,看老头又
闭着眼睛,在拼命唱《爱的奉献》,跟没事人似的,刘跃进气不打一处来,
上去又喝老头:
“停,停。”
老头睁开眼睛,见是刘跃进,停下唱说:
“你说的那人,一直没来过。”
刘跃进急了:
“你老这么闭着眼睛唱,他来了,你也不知道。我每天给你钱呢。”
老头见他这么说,也急了:
“不就两块钱吗?就把我看死了?我退你还不成吗?”
又嘟囔:
“到底谁有毛病啊,你想他傻呀?偷罢东西,还能再回来?”
刘跃进一愣,觉得老头说得也有道理。但他顾不得与老头理论,再理
论也没用,转身骑车走了,另去别的地方寻贼。
刘跃进在街上寻了一天。原想着寻贼就是个寻,待到上了街,到哪里
去寻,却是个问题。刘跃进知道贼都有地盘,就算他不回邮局门口,每天出
没,大概离邮局也不会远。邮局附近的集贸市场,服装市场,公交站,地铁
出口,凡是人多的地方,刘跃进都去了个遍。人多的地方,就是贼容易出没
的地方。但一天下来,见到无数的人,却没找到偷他包的那贼。也找到几个
人,背影像,一阵惊喜;待转到前边,又不是,一阵失望;或前面也像,但
左脸上又没有青痣。待街上的路灯开了,才想起一天下来,只顾找人,忘了
吃饭,一天没吃饭,肚子也不觉得饿。本想回去,明天再接着找,但想着晚
上也是贼出没的时候,在路边买了一个煎饼,吃过,又骑车在街上找。转到
八王坟一十字街口,地铁里涌出许多人。刘跃进扎上自行车,蹲在路边,细
细看这些人,贼没在其中。站起身,又骑车往前走。骑在车上,只顾看左右
的行人,没注意前边有一辆轿车,缓缓停在了路边。开车的人打开前门,刘
跃进只顾看左右,没留意前边,“哐当”一声,撞到刚打开的轿车前门上。猝
不及防,刘跃进一下被摔到马路牙子上。自行车的前轮马上扭成了麻花,但
还努力在空中转。这车是辆“凌志”,开车的是个中年胖子,被吓了一跳。待
明白事的前因后果,下车没管刘跃进,先查看自己的车。车的前门被撞凹进
去一窝,后门也被自行车的车蹬子剐下一长道漆。中年胖子马上火了,冲向
刘跃进:
“找死呀?”
刘跃进摔到马路牙子上,胳膊腿虽没摔断,后腰被马路牙子硌着了,
而且硌在腰眼上,疼得差点儿昏过去。他想爬起来,但没爬起来。待挣扎着
坐起来,腿又觉得钻心的疼,拉开裤管,腿上也被撞出一大块青瘀。中年胖
子没管这个,只顾吼:
“知我这车值多少钱吗?”
刘跃进疼之外,觉得自己这些天咋这么倒霉,包丢了还没找着,又撞
了人的车,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尽是想不到的事,接二连三都找来了。他
的第一反应是:
“我没钱。”
中年胖子听刘跃进口音,看他的穿戴,知他是一民工,挥着拳头嚷:
“就是把你家的房子卖了,也得赔我。”
刘跃进揉着腿:
“我的房子在河南,没人买。”
那人还要说什么,一交警骑着摩托,闪着警灯,从这里路过。看这里
出了事故,便把摩托停在了路边。路边还停着几辆开往唐山和承德的长途汽
车,这些车皆是无照的私车,趁着夜色,在招揽顾客,有人拿着喇叭在喊。
看到交警,几辆车慌忙开走了。交警没理这些长途车,关上摩托和警灯,打
量事故现场。他肩上的步话器不时传出别处的断续的呼叫声。中年胖子跟着
交警,愤怒地叫着:
“叫他赔,不然他下次还不长记性。”
交警摘下头盔,露出一国字脸,二十多岁,一看是个新警察。他昨天
在四环路处理了一起交通事故,由于没有经验,分别被双方的事主骗了,事
故处理得有些乱,把甲方的部分责任,算到了乙方头上,把乙方的部分责任,
算到了甲方头上。弄得双方都不满意,今天告到了交通队。队长刚才把他叫
到办公室,训了一顿。现在正没好气。如中年胖子平心静气跟他说话,他会
再打量一下事故现场,见中年胖子用命令的口吻跟他说话,他马上皱了皱眉。
加上中年胖子说这话时,脸贴他很近,口气喷到了他脸上,口气中有些晚饭
还没消化的酸臭。这些有钱人,嘴里都酸臭,他们在车里开着空调,风吹不
着,雨打不着,自己一天到晚骑个摩托,风吹日晒,在街上吸些尘土和汽车
尾气,本来就没好气,这时就更不耐烦了。他先用头盔将中年胖子往远处推
了推,事故现场也不打量了,不紧不慢地说:
“谁不长记性了?我怎么觉得怪你呀。”
中年胖子一愣,马上跟交警急了:
“你看清楚,我的车没动,是他撞的我。”
年轻交警看中年胖子:
“这是人行道,是你停车的地方吗?”
中年胖子这才想起,自己停车停错了地方。刚才还气势汹汹,一下偃
旗息鼓。他先是支吾:
“我就买包烟。”
忽然又说:
“我认识你们队长。”
不提队长还好,一提队长,年轻交警干脆不理他了,上去看刘跃进。
刘跃进这时又倒在马路牙子上,口吐白沫,似乎昏了过去。加上头上本来就
缠着绷带,交警以为他伤势严重,扭头对中年胖子说:
“快拉人去医院吧。”
中年胖子慌了,以为真把人撞坏了,或这人在“碰瓷”,要讹自己,顾
不上追究别人,转身想开车溜。警察倒喝住他:
“哪儿去?”
中年胖子不敢再动。这时刘跃进见自己占理,从地上又“骨碌”爬起来,
原来他口吐白沫是假的。他对交警说:
“我不去医院,叫他赔我自行车。”
年轻交警看中年胖子。中年胖子看看刘跃进,看看交警,又看看腕上
的表,从口袋掏出二百块钱,扔到地上:
“这叫什么事呀。”
又瞪了交警一眼,开上自己受伤的车,走了。刘跃进这时对交警解释:
“不是不去医院,还有别的事,顾不上。”
这时年轻交警跟刘跃进也急了:
“别以为你就没事,骑车不看路,想啥呢?”
因年轻交警帮了他,刘跃进便把这交警当成了自己人,也是好几天无
人说话,又刚被撞过,有些委屈,便把交警当成了亲人,从自个儿丢包开始,
包里都有些啥,如何报案,如何找人,如何自个儿上街找贼。没跟任保良说
的话,跟一个陌生人说了。但说着说着乱了,年轻交警也没听出个头绪。只
是听他说丢了六万块钱,有些不信,趴刘跃进脸上看了看:
“河南人吧?就会说假话。”
骑上摩托,闪着灯走了。刘跃进愣在那里。
第十四章 青面兽杨志
青面兽杨志这些天有些郁闷。四天前,他在慈云寺邮局前偷了一包。
本来那天他不想偷东西,那天他工休。一个礼拜,青面兽杨志偷五天,歇两
天,这是他和其他小偷的区别,和大家到公司或单位上班是一样的。但他一
般休在周三和周四,周六、礼拜天不休,这是他和上班族的不同。在慈云寺
邮局前偷这包,等于加班。同时,慈云寺一带,并不是他的地盘,在这里偷
东西,等于跨区作业,而跨区作业,违反行内的职业道德,青面兽杨志一般
不冒这种风险。就像人做生意一样,挣钱是没尽头的,须讲个适可而止。青
面兽杨志本该这天休息,最后没有休息,加班抢了个包,是被抢那人,那天
太可气了。那人身穿西服,挎个腰包,在呵斥一卖唱的老头,青面兽杨志虽
然是个贼,最看不得恃强凌弱,又见那人指天划地,指着远处一片 CBD 建筑,
说是他盖的,不是大楼的开商,起码是个小工头。看他的腰包,鼓鼓囊囊,
估计里边钱不少。当众欺负人,当众露富,都让青面兽杨志瞧不过去,这才
临时加了个班。待腰包抢到手,逃脱那人的追赶,躲到一公厕里,打开腰包,
却让青面兽杨志失望。原以为包里起码有几万块钱,谁知只有几千块钱,几
千块钱并不是不值得偷,而是跟原来的设想有些落差,剩下的,皆是些乱七
八糟的杂物,青面兽杨志也懒得翻。这时才知上了那人外表的当。一个好端
端的工休日,被他搅了。从公厕出来,青面兽杨志也就把这事忘了。
但令青面兽杨志没想到的是,这腰包在他身上还没焐热,仅待了三个
多小时,就又被别人给抢走了。那天青面兽杨志还另有心事,顾不上别的,
这也是他那天不准备偷东西的另一个原因。从公厕出来,先到澡堂洗了个澡,
又到“忻州食府”老乡老甘处吃饭。吃饭中,碰到一甘肃女子张端端。如张端
端像“鸡”,也就没了后面的事。正因为“鸡”不像“鸡”,才打动了青面兽杨志,
与她去做了一回露水夫妻。没想到这是个圈套,两人夫妻正做着,“哐当”一
声,门被撞开了,闯进来三条大汉,把青面兽杨志身上的钱,连同那个腰包
给抢走了。这个张端端,原来也是个贼。如果只是把钱和腰包抢走,青面兽
杨志只好自认倒霉,也算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问题是,钱
被抢走没啥,包被抢走也没啥,当时他正跟张端端做那事,门“哐当”一声被
撞开,他被吓住了。人被吓住没啥,胆子被吓住也没啥,胆子吓小了,还可
以慢慢长大。问题是:他下边被吓住了,突然就不行了。当时只顾慌张,只
顾抢衣服往自己身上搭,还没抢到,没过多留意,待被抢了个干净,又被他
们踹了几脚,灰溜溜回到自个儿住处,才突然觉得下边不行了。青面兽杨志
出了一身汗。这就不是小事了。本来是件小事,现在变成了大事。被抢是件
大事,现在变成了小事。青面兽杨志还不甘心,自个儿躺到床上摆弄,谁知
越摆弄越不行。青面兽杨志开始恐慌,拿上些钱,又上街找“鸡”。找到,到
了床上,还是不行。又换了一“鸡”,胖的,胸大的,到了床上,仍是不行。
胖的,还不如刚才那瘦的。还不甘心,又找了一不胖不瘦的。路上还有些躁
动,到了床上,下边早变成一根软面条。青面兽杨志满头是汗在那里鼓捣,
身下的“鸡”一开始让他鼓捣,半个小时过去,急了,想翻身起来:
“你有完没完呀?”
又说:
“自个儿不行,折腾我干吗?”
青面兽杨志“啪”的扇了那“鸡”一耳光,倒把那“鸡”给吓住了,又躺下,
不敢再动,任青面兽杨志动。但这时青面兽杨志不动了。他知道事彻底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