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抢别人,只是抢包;这三男一女,抢的不仅是包,还有人的命。这时他
不恨那仨抢包的大汉,单恨那甘肃女子张端端。床上是床上的事,咋能拿这
事吓人呢?从第二天开始,青面兽杨志开始反过来找那三男一女。老甘的
“忻州食府”去了,被抢的那间小屋去了,凡是有“鸡”的街头和地段都去了,
但再没找到张端端和那三个男人。越是找不到,青面兽杨志越着急。三天来,
青面兽杨志没偷东西,就顾找人了。不找到一女三男,青面兽杨志不会再干
别的。找到他们,不为别的,不为那仨男的,只为张端端。解铃还需系铃人,
找到,一刀宰了她,解了心头之恨,才能剜出心中那个怕,说不定身子下边
才能恢复正常。说起来,引起这一切,全因为一个腰包。但青面兽杨志正在
气头上,只记得他的腰包被人抢了,由这腰包,又引出别的枝杈。现在要杀
人报仇,已完全忘记这腰包的来路,他也是抢别人的。世上还有一个叫刘跃
进的人,不是工地的老板,只是工地一厨子,也正在满世界找他。这包要了
青面兽杨志的命,也要了厨子刘跃进的命。
通惠河边有一小吃街。通惠河在民国水是清的,还行船,现在成了一
臭水沟。但臭水沟左岸,矗起一大片 CBD 建筑。右岸,沿着河,晚上是一望
无际的小吃摊。白天这里倒安静,但一片脏乱;到了晚上,灯火通明,地上
的脏乱,倒被夜色掩盖了。本是一河浑浊的臭水,现在星星点点,映着左岸
的高楼大厦,竟显出都市繁华。水往东流着,沿着右岸,卖烤串的,卖杂碎
汤的,卖卤煮火烧的,卖麻辣烫的,卖麻辣小龙虾的,卖朝鲜凉面的,卖土
耳其烤肉的,一片烟气弥漫,熙熙攘攘的吃客,拥挤不动。吃客中,还有许
多外国人。靠河边栏杆,站着许多晚上出来工作的小姐。青面兽杨志找人找
了三天,没有结果,这时想起,张端端是甘肃人,那三条大汉,说话也西北
口音。在行里打听,甘肃有帮窃贼,常来通惠河边小吃街作业,这地界在行
里属三不管,边远地区一些毛贼,便来这里小打小闹。于是改寻找为蹲守,
第三天晚上,到小吃街来等那几个西北人。也不是干等,挨摊打问。在一家
卖麻辣烫的摊上,打问出常有三个甘肃男人,带一甘肃小女孩,到这里吃夜
宵,便认定是张端端他们,便在这麻辣烫摊前坐下,等几个甘肃人自投罗网。
从晚上六点,等到深夜两点,他们没来。卖麻辣烫的摊主是个陕西人,以为
青面兽杨志在等熟人,也感到奇怪:
“天天来呀,今儿咋不来了呢?”
青面兽杨志不答,也不急,第二天晚上又来等。这天等着等着,甘肃
三男一女还没露面,刘跃进来了。刘跃进能找到青面兽杨志,知他在小吃街
待着,还得感谢在曹哥鸭棚里杀鸭子的小胖子洪亮。这天刘跃进寻了一天贼,
仍没寻着,本想夜里接着寻,但上午淋了一场雨,身上有些烧,便提前收工,
回到工地食堂。工地食堂山墙上,临时用碎砖垒出一小屋,是刘跃进的住处。
既住,夜里又看食堂。趁着工地晃过来的光亮,刘跃进正撅着屁股开门,突
然有人从后边拍他肩膀,把他吓了一跳。扭头,竟是在曹哥鸭棚里杀鸭子的
小胖子。一见曹哥鸭棚的人,刘跃进就气不打一处来,恶声问:
“找打呀?”
小胖子知刘跃进误会了,一边解释:
“那天在鸭棚打你,我可没动手。”
一边单刀直入:
“想跟你做个小买卖。”
刘跃进仍没好气:
“我没空跟你扯淡。”
小胖子洪亮:
“给我一千块钱,告你抢你包的人在哪儿。”
刘跃进愣在那里。一开始有些激动,接着有些不信,这贼曹哥都没找
着,一个连鸭子都不敢杀的小胖子,哪里能找着他的踪影?以为小胖子来骗
他的钱,嚷道:
“上回你们收的定金,还没还我呢!”
又上去踢他:
“再惹我,真不饶你!”
小胖子挨了一脚,并没后退,倒伸出手,向刘跃进坚持。刘跃进看他
神色非常认真,又有些疑惑。也是找贼心切,欲先信他一回,如是假的,再
跟他计较不迟。于是从身上掏出一百块钱,还是昨天在八王坟撞车,那车主
给的,那人给了二百,刘跃进掏出一百:
“就这么多,拿命换来的。”
小胖子接过这钱,又伸手坚持,这回刘跃进有些信他了,但扬起胳膊:
“不信你搜,身上烧,连瓶水都没舍得喝。”
小胖子收手,这时弹着那钱:
“不为这点钱,为偷你包那人,打过我。”
又说:
“我本该告诉曹哥,可崔哥他们也打过我,也没对他们孙子说。”
又说:
“我今儿晚上偷着上街,去了通惠河小吃街,没偷着东西,却看到你
找那人,正吃麻辣烫呢。”
刘跃进撂下小胖子,骑上自行车,飞驰到通惠河边。自行车那天被撞
坏了,换了一个二手圈,花了三十。夜里八九点钟,小吃街正是人多的时候。
刘跃进锁上自行车,开始在人群里踅摸。小胖子说那贼在吃麻辣烫,刘跃进
就专门寻麻辣烫的摊子。但麻辣烫摊位不止一家,刘跃进寻了一家,又寻一
家。终于,挨着通惠河大铁桥,一家麻辣烫摊前,看到了青面兽杨志。仇人
相见,分外眼红。找了几天没找到,原来却在这里。这里前天晚上刘跃进也
来过,没有特别留意。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花了那么大
工夫没寻见,寻见,竟因为一个杀鸭子的小胖子。本来身上正在烧,现在意
外找着了贼,浑身来了精神,竟不烧了。找着贼,就找着了自己的包;找着
包,就找着了自己的钱。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找着包,就找到了那张
欠条,心中的惊喜和畅快,似乎找的不是自个儿的包,而是丢了的整个世界。
东西失而复得,往往比丢失的原物还让人珍惜呢。刘跃进喘喘气,定定神,
想猛地扑过去,但察看左右,小吃街的吃客熙熙攘攘,拥挤不动,担心两人
打起来,又被这长着青痣的贼走脱。观察这贼,看他左顾右盼,不像在吃东
西,也似在寻人,便不敢大意,将棒球帽的帽檐往下拉了拉,坐到麻辣烫旁
边的一馄饨摊上,要了一碗馄饨,边吃,边盯着青痣。待小吃街人少后,再
下手不迟。既然找到他,就不能让他走脱。接着又想,只要在外面,就不能
说十拿九稳,扑打起来,贼都有可能走脱,更好的办法,不是扑打,是跟踪。
他在,盯着;他走,跟着,一直跟到他的住处,待他睡下,再去工地叫几个
人,将他堵在屋里,瓮中捉鳖,才万无一失。这样想下来,终于想明白了,
心里也不焦急了,不存在扑打,只存在跟踪,心里也不怵了。这时才感到肚
子饿了,又是一天没吃东西,便安心吃自个儿的馄饨。又担心头上缠着绷带
引人注意,低头摘下棒球帽,将绷带一圈圈解下,又戴上棒球帽。好在离鸭
棚挨打已过了两天,头上的伤已结了痂,并无大碍。帽子重新戴到头上,显
得有些空。馄饨吃完,那青痣还在麻辣烫摊前坐着,没有走的意思。一直等
到夜里十一点,青痣不着急,刘跃进不着急,卖麻辣烫的陕西人见青痣在他
摊前坐了一晚上,老占一个座位,耽误他生意,有些急了,寒着脸对青痣说:
“都啥时候了,别等了。这时候不来,不会来了。”
青痣看看左右,站起来,朝通惠河铁桥走去。刘跃进也慌忙结了馄饨
账,找到自己的自行车,推上,跟了上去。过了铁桥,穿过一条巷子,到了
宽阔的大街上。青痣上了一公交车,刘跃进忙骑上车,跟着公交车。公交车
一站一停,从车上下人,又从车下上人。幸亏是晚上,乘客不多,如是白天,
下车上车的人熙熙攘攘,非跟丢不可。那青痣坐了五站,下车,又换了一辆
去郊区的公交车,刘跃进又跟这车。这车走了六站,青痣下车,朝一条胡同
走去。刘跃进松了口气,青痣住的地方,终于到了。刘跃进将自行车锁到胡
同口一槐树上,悄悄跟进胡同。胡同里有些脏,手挨手,仨公共厕所;厕所
里的污水,溢到胡同里;路灯坏了,下脚要看地方。走到胡同底,拐弯儿,
又是一条胡同。那青痣又向这条胡同走去。终于,走到胡同底,有间房子,
房门就开向胡同。墙上的石灰缝,横七竖八,抹得跟花瓜似的,能看出这里
过去没门,屋门是临时从墙上圈出来的。屋门是块大芯板,门框是用几根木
条钉巴起来的。门上挂着一把锁。刘跃进知道,地方到了。这里,也像一个
贼待的地方。但令刘跃进没想到的是,青痣来到这门前,并没有弯腰开锁,
而是扒着窗户,往屋里张望,似乎又不是他的住处;看过,又用手扽那锁,
那锁锁在门上,纹丝不动。突然,那青痣狂了,抬起脚,踹门一脚;头一脚
把门踹晃了,又一脚把门踹烂了,第三脚,“哐当”一声,门被踹倒了;那青
痣才啐口唾沫,作罢。刘跃进躲在墙角,不明就里,愣在那里。踹完门,那
青痣有些垂头丧气,沿原路返回胡同口。这里既然不是他的住处,刘跃进只
好再跟着他。看他垂头丧气,放松了警惕,又想扑上去把他摁翻,快刀斩乱
麻,也早点有个了结,跟来跟去,何时是个尽头?这贼要转悠一晚上,不回
住处呢?到了明天早上,街上人一多,贼逃脱起来就更方便了。从这条胡同
转到另一胡同,刘跃进悄悄接近青痣,正要一跃而起,突然从胡同口闪出两
个人,正面拦住青痣,又把刘跃进吓了一跳,忙又躲进胡同口的厕所,扒着
墙角往外看。
正面拦住青面兽杨志的两人,一个是曹哥鸭棚的光头崔哥,另一个穿
着饭馆服装,留着分头,学生模样。曹哥这边,寻找青面兽杨志也四五天了。
寻找青面兽杨志不是为了给刘跃进找包,而是与青面兽杨志另有过节。同在
找一个人,找的目的不同。本来目的可以有部分重合,那天让刘跃进在鸭棚
一闹,彻底闹没了。单说曹哥等人与青面兽杨志的过节,青面兽杨志是山西
人,曹哥等人是唐山人,同城为贼,各有各的地盘。全北京的贼都知道,唐
山人不好惹,惹了唐山人,要么没了,要么投奔了唐山人。其实事很简单,
不到唐山人的地盘跨区作业,井水不犯河水,大家也相安无事。青面兽杨志
半年前乍来北京,一是不熟悉地面,二是不知人的深浅;加上他在贼的十八
般武艺中,最善溜门撬锁;别人撬这门被抓住了,青面兽杨志第二天再去,
仍能满载而归;也是艺高人胆大,没把唐山人放到眼里;一个月之中,先后
四次,到唐山人地盘跨区作业。头三回安然无事,第四回,没被偷的人家抓
住,被曹哥的人抓住了,偷的东西被没收了不说,还把他吊在鸭棚,用皮带
抽。曹哥叹息:
“兄弟,让你三回了。”
又说:
“这么聪明的人,咋就不知道事不过三呢。”
青面兽杨志这才知道了曹哥的厉害。本想像其他地方的贼一样,要么
退避三舍,再不到唐山人的地盘;要么投奔唐山人,有生意大家一块儿做。
唐山人占的地盘,全是富人区和商业繁华区。富人住的和去的地方,才能偷
些东西;穷人待的地方,去偷些穷气呀?但入乡就得随俗,入了唐山帮,又
怕太受唐山人的限制,一时还没拿定主意。但不打不成交,青面兽杨志一个
礼拜作业五天,剩下两天,便时常到鸭棚来玩。大家一起搓麻将。青面兽杨
志溜门撬锁行,搓麻将差些,几个礼拜下来,已欠下曹哥、崔哥小四万块钱。
越输越不服,越不服越输,到上个月底,已欠下二十多万。这时突然明白,
也许输钱事小,这赌钱本身,说不定是个圈套。明白这一点已经晚了,这一
点又不好挑明;从此偷东西就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曹哥。偷了钱,就得
赶紧还债。为唐山人偷钱,唐山人的地盘又不能去,只能去穷人待的地方小
打小闹,如此这般,这债何时能还完?这时便恨曹哥等人阴险。啥是贼呢?
贼偷人不叫贼,贼偷贼才叫贼呢。人被偷了,还可以报案;青面兽杨志被曹
哥等人偷了,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不马上抢银行,一时三刻,这二十多万
就难以还上。为了躲债,青面兽杨志不敢再到曹哥的鸭棚去。曹哥鸭棚里的
人,便开始找他。这是青面兽杨志老闷闷不乐、藏在心里的另一桩烦心事。
青面兽杨志以为曹哥他们找他是为了让他还钱,其实曹哥找他,另有别的事。
正是因为有别的事,事来了,就找得紧;没事,或事过去了,就放松了。或
松或紧。但这松紧,曹哥这里知道,青面兽杨志不知道。这月上半月没事,
还松;这几天又有事了,于是便紧了。本来找了几天,没有找到青面兽杨志,
再过两天,等事过去,就又松了;也是因为杀鸭子的小胖子,今天晚上偷偷
上街,偷偷上街,也违反纪律,回来被光头崔哥抓住,扇了几耳光,崔哥扇
他仅为上街,但小胖子做贼心虚,以为他干的事,崔哥都知道了;崔哥扇着
问:
“街上都见谁了?”
只是随口一问,小胖子顺嘴秃嚕,便把青面兽杨志的行踪,也交代出
来,但他没交代把这事告诉了刘跃进,因刘跃进给了他一百块钱,怕交代出
去,这钱也被收走。所以青面兽杨志离开小吃街,不知刘跃进在后面跟踪;
刘跃进跟着青面兽杨志,不知同时跟踪的还有光头崔哥两人。只是刘跃进骑
着自行车,光头崔哥两人开着一辆二手“桑塔纳”,一方走的是人行道,一方
走的是快车道,相互没注意罢了。崔哥在胡同口拦住了青面兽杨志,不但青
面兽杨志吃了一惊,刘跃进也吃了一惊。青面兽杨志见被曹哥的人堵住,知
道事情发了,向光头崔哥解释:
“崔哥,咱的事,回头再说。我在找人,比那事急。”
接着从后腰里,抽出一把刮刀,在路灯下闪着寒光。光头崔哥见刀倒
没在意。将这刀抽过来,用手拭着刀锋,但把躲在厕所墙角的刘跃进吓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