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胜利,你都听到了,不能害我。”
新疆人和老高走后,韩胜利又去医院缝针。第二天一早,又带伤上街
作业。头上包着纱布,只好又戴上棒球帽。新疆人昨晚打的,比八天前打的
那次还重。重不是说头上出血多,而是伤口多。上回伤口是两处,这回是五
处;上回缝了八针,这回缝了十五针。其中一个伤口,就在额头上。虽然戴
上了棒球帽,故意把帽檐拉低,但帽檐下,仍露出一抹纱布。一个明显带伤
的人,就不好当贼了。不是说带伤者都是坏人,而是这打扮,容易引人注意。
谁路过韩胜利,都要扭头看他一眼,虽不把他当贼,也让他无法下手。本来
可以下手,对象、环境、时机,几方面风云际会,正待下手,旁边的人看他
一眼,这机会又稍纵即逝。过去抓不住瞬间,是因为判断失误;现在因为打
扮,彻底没了瞬间。一天下来,仅偷了仨人。偷了仨人,还有两回被现了,
韩胜利撒腿就跑,啥也没偷着。一回偷着了,不在商场,在马路边。一个中
年人,倚着一块广告牌睡着了,怀里抱着一个皮包,像个忙碌人,韩胜利看
看左右无人注意,抓起那皮包就跑。严格地说,这就不叫偷,叫抢。待跑到
一条巷子里,打开皮包,里边一分钱也没有,乱七八糟,塞了半皮包废票,
原来是个倒卖票的。倒是韩胜利耽误了人家的生意。第二天比第一天好些,
偷住一个人,钱夹子里,有五百多块钱。但离还新疆人的债,一万六千多块
钱,还差好多。第三天,还钱的日子到了,韩胜利清早起来,坐在床边愁。
一天时间,哪里能偷来一万六千块钱?除非去抢银行。但韩胜利又没这胆。
或者有这胆,不知进了银行怎么抢。既然偷不来这么多钱,韩胜利索性不上
街了。他想一跑了之,把剩下的麻烦,丢给保人老高。但他与老高在河南村
挨村,相互知根知底,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辈子,除非他一辈子隐名埋姓,
永不回老家。但为了一万多块钱,又不值当。接着又恨刘跃进,欠着他钱不
还。但现在恨也白恨,刘跃进还在找包,就是包不丢,也只欠他三千多块,
还他,还不够还新疆人的零头。坐在床边,越想越丧气。突然想起一个人,
也许能救自己,便出门去找这人。
这人不是别人,就是在东郊集贸市场杀鸭子的曹哥。曹哥控制着朝阳
区,新疆人老赖控制着魏公村;两人都是老大,韩胜利想求求曹哥,让他给
老赖打个招呼。打个招呼不是欠债不还,而是十天到了,能再宽限一个月。
韩胜利来到鸭棚,光头崔哥、小胖子等人在忙着杀鸭子,曹哥躺在一张藤椅
上,在听收音机。曹哥眼睛本来不好,这两天又患了感冒,鼻涕流水,睁不
开眼睛,看不得报纸,只好听广播。收音机里说,巴勒斯坦和以色列又生了
冲突,巴勒斯坦引爆了人体炸弹,以色列出动了飞机,曹哥听得很认真。韩
胜利躲在鸭棚门口,不敢打扰。待巴勒斯坦和以色列这仗打完,共打死多少
多少人,收音机转了话题,开始说影视圈的事,谁跟谁又男盗女娼,曹哥关
了收音机,韩胜利才扒着门框喊:
“曹哥。”
曹哥扭头,仍没听出韩胜利的声音,问:
“谁呀?”
韩胜利:
“河南的胜利,有事求您。”
曹哥以为韩胜利又来说刘跃进丢包的事,皱皱眉说:
“还是那事呀?你那老乡,太不懂事。”
韩胜利忙说:
“不是那事,是另外一事。”
这才凑上前来,将十天来自己与新疆人的纠葛,删繁就简,从头至尾
说了。说间,为难得哭了。知道曹哥讨厌人哭,又憋住不哭。待韩胜利说完,
曹哥听完,曹哥先说:
“这事怪你,不怪新疆人。”
韩胜利知道曹哥说的是跨区作业的事,忙点头:
“我也是一时糊涂。”
又说:
“今天还不上钱,我不是担心我,是担心我的老乡老高。他孩子才六
岁。”
又将新疆人要挑老高孩子脚筋的事说了。曹哥听明白了,但说:
“咱这儿跟魏公村跨着半个城,你说的那个新疆人老赖,我不认识
呀。”
韩胜利心里“咯噔”一下,但忙说:
“曹哥,就您这威望,您不认识他,他不能不认识您。您给他打一招
呼,照样管用。”
又说:
“不是不还他钱,就宽限几天。”
曹哥没接这话茬儿,将身子又躺在藤椅上,闭上眼睛。这样静了十分
钟,韩胜利以为曹哥睡着了。曹哥睡觉了,就是不管这事了。曹哥不管,你
还不能强迫他。韩胜利看看鸭棚四周,光头崔哥、小胖子等人,都在埋头杀
鸭子,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没人理韩胜利。他们不理韩胜利,韩胜利
也不敢招惹他们。看看无望,韩胜利转身要走,曹哥这时睁开眼睛,喊了一
声:
“老崔。”
光头崔哥闻声,忙扔掉手里的鸭子,用围裙擦着血手,来到曹哥身边。
曹哥问韩胜利:
“欠人多少钱?”
韩胜利:
“我身上有五百多,还剩一万六。”
曹哥对光头崔哥:
“找人家一趟,给人家送去一万六。”
光头崔哥愣了,韩胜利也愣了。韩胜利万没想到,曹哥是以这种方式,
来了结此事。他和曹哥,过去并不太熟呀。光头崔哥睖眼看韩胜利,韩胜利
这下哭了:
“曹哥。”
曹哥挥挥手:
“胜利,没你事了,忙你的去吧。”
韩胜利忙给曹哥下跪,曹哥皱了皱眉,韩胜利忙又站起来,不敢多,
千恩万谢,离开了曹哥的鸭棚。一路感激,心也放回到肚子。心一放回肚子,
才感到头上的伤口又作了。前两天只顾上街,忘了头上还有伤。去医院消了
毒,换了药,重新包上纱布,又往回走,突然一惊。曹哥替他还了新疆人一
万六千块钱,他与新疆人的事了结了,但这钱就让曹哥白还了不成?别说曹
哥愿不愿意,韩胜利心里就过不去。那么从今天起,等于他欠曹哥一万六千
块钱。本来欠新疆人,现在转成欠曹哥。接着从明天起,他再上街作业,不
成了为曹哥作业?进一步,过去韩胜利还是自由身,从今天起,不成曹哥的
人了?这才明白了曹哥的用心。原来这忙也不是白帮的。遇事,曹哥想得比
他深多了。但话又说回来,曹哥不管韩胜利,韩胜利今天就会出事,曹哥管
了,难关暂时就度过去了。他跟曹哥的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慢慢再说。
但韩胜利和曹哥的关系,没等慢慢说,第二天,曹哥就让小胖子把韩
胜利叫到了鸭棚。进到鸭棚,里边贴墙根床上,躺着一人,鼻青脸肿,浑身
缠满了绷带,正在喘气,把韩胜利吓了一跳。待到近前,看清这人,这人韩
胜利也认识,山西人,人称青面兽杨志。前一段,这人正与曹哥闹别扭。韩
胜利不知青面兽杨志是被曹哥的人打的,还是被外人打的。又想到,青面兽
杨志躺在曹哥鸭棚,不会是曹哥的人打的,肯定是外人打的。看这伤,这帮
外人,下手够狠。韩胜利脱口而出:
“谁干的?”
曹哥没理这茬儿,把韩胜利叫到身边:
“胜利,求你一事。”
韩胜利以为盗窃团伙间又生了火并,曹哥让他去打架,心里有些怵,
贼间的火并,皆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但昨天曹哥刚帮过他的忙,一时不
好拒绝,乍着胆子说:
“只要我能办到的。”
曹哥点头:
“并不是昨天我给你办过事,今天又让你给我办事,我看事没那么短。
也是凑巧了,没有办法。”
韩胜利见曹哥这么说,胸中倒升起一股豪,忙说:
“曹哥,您说。”
曹哥:
“你上次带来的刘跃进,跟你是好朋友?”
事突然拐到刘跃进身上,韩胜利不明就里,只能照直说:
“他欠我钱。”
曹哥摆摆手:
“先不说钱的事。”
指指贴墙根床上躺着的青面兽杨志,说:
“你那朋友,捡了他一包。”
又说:
“你找一下这朋友,把这包要回来。”
原来是这事,韩胜利一下轻松了,一口答应:
“我以为啥事呢,原来是个包的事,好说。”
曹哥用手止住韩胜利:
“没那么简单。这包不是一般的包。包不重要,里边有一个 U 盘,要
的是这个 U 盘。把这盘拿回来,昨天那点事,也算了了。”
韩胜利听懂,只要将这什么盘拿回来,昨天曹哥替他还新疆人那一万
六千块钱,他跟曹哥之间,也算了了。韩胜利一阵惊喜,觉得这买卖合算。
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刘跃进欠着我钱,他得听我的。就是不听我的,我一提曹哥,他也
不敢不给。”
曹哥皱眉:
“说的就是这个,我要能要回来,就不找你了。千万不要提我,提我,
倒打草惊蛇了。”
韩胜利明白了曹哥的意思:
“我懂了,不能硬要,给丫骗过来。”
曹哥点头,证明韩胜利说得对,又皱了皱眉,意思是,意思是这意思,
但话不能这么说。接着说:
“你去吧,事儿还得快,还得防着别人抄了后路。”
韩胜利起身就走:
“我现在就去找他。”
待韩胜利来到国贸后身的建筑工地,却现事没这么简单。不简单不是
刘跃进不听他话,或骗不出来这盘,而是从昨天晚上,刘跃进突然失踪了。
工地的包工头任保良,也在找他。
第二十七章 老蔺
“失控,这就叫失控。”
这是老蔺见到严格,说的第一句话。两人这次见面,在“老齐茶室”。
老齐,五十多岁,北京人,圆头圆脸,大胖子,四十岁之后开始吃素,这一
点倒与严格有些相像。但严格吃素并不严格,只是不喜欢吃荤,而老齐是彻
底吃素。老齐吃素之前瘦,吃素之后,反倒胖了。老齐吃素不单吃素,四十
岁之前,在北京后海一带,老齐是有名的顽主,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吃素
之后,开始信佛,法号“绝尘”。人问,别人信佛之后,没得吃,都瘦,老齐
吃素之后,为何倒胖了?老齐双掌合十:
“阿弥陀佛,心宽,体就胖了。”
倒与严格的大胖子理论有些背道而驰,但严格觉得,老齐说的也不是
没有道理。
“老齐茶室”位于北新桥街口。街上车马喧闹,进了“老齐茶室”,淡淡
一股藏香,让人心头清凉许多,音箱里传出和尚的念经声,倒真有那么点儿
意思。“老齐茶室”不卖俗茶,如龙井、乌龙、铁观音、普洱等,专卖西藏的
高山茶,如珠峰圣茶,如圣茶红老鹰,圣茶白老鹰等。为何如此?老齐又说:
“不为茶,为个净土。”
但老齐一壶茶,也比别的茶室贵。别的茶室,一壶狮峰龙井才二百多,
老齐一壶红老鹰,标价七百八;一壶白老鹰,标价八百八;一壶珠峰,一千
二百八。且这老鹰和珠峰,在壶里泡开之后,并不像茶,叶大,梗多,喝起
来,还有一股子土腥味。所以来这里喝茶的也没有俗人。也不是没有俗人,
是没有穷人。正因为没有穷人,白天茶室还清静,一到晚上,楼上楼下的包
间都是满的。去得晚了,还要排号。老蔺与老齐认识八年了。严格认识老齐,
还是老蔺带来的。老蔺常与老齐开玩笑:
“老齐,你这是茶吗?这茶是从珠穆朗玛峰弄来的吗?从房山弄了些
树叶子,在这里唬人吧?”
老齐笑了,又双掌合十:
“阿弥陀佛,让你说中了,不为卖茶,为个杀富济贫。”
大家都笑了。老齐除了卖茶,还会给人看相。据说这看相,却不是信
佛带来的,老齐四十岁之前就会。坐在老齐对面,老齐也不仔细端详你,大
体看你一眼,就能说出你前三十年,后三十年。两个三十年加起来,就是六
十年。一眼能看穿六十年,也算慧眼了。所以许多人来“老齐茶室”,并不为
喝茶,为让老齐看相。但你只来喝一回茶,老齐不看;喝两回,也不看;非
到十回八回,双方熟了,老齐才大体端详你一眼。老齐说,他这么做,并不
为让你多掏几回茶钱,而是人不熟,不好开口,说深了说浅了,都不合适。
八年前,老蔺也为看相,才让朋友带了过来。因有朋友在,老蔺头一回喝茶,
老齐就给他看了。但事先说明,只看前三十年。两人素不相识,老齐把老蔺
前三十年,如庖丁解牛,剥了个体无完肤,说得老蔺惊心动魄,浑身冒汗。
半年之后,又补上老蔺后三十年,也说得老蔺心惊肉跳。一次老蔺陪贾主任
去内蒙出差,白天视察,晚上在酒店闲话,老蔺无意中说起老齐,贾主任一
愣。从内蒙回来,一天晚上,应酬完宾客,贾主任突然让老蔺把他带到“老
齐茶室”。因是老蔺带来的人,老齐当时也给贾主任看了。但老齐端详贾主
任一眼,却什么都不说。贾主任有些奇怪,老齐双掌合十:
“阿弥陀佛,贵不可,就不了。”
老蔺:
“老齐,你捣什么鬼,领导没工夫再喝你十回茶。”
老齐笑了:
“天机不可泄漏。”
老蔺上去踢老齐,贾主任倒笑着拦住老蔺。这一晚就是喝茶,什么都
没说。后来老蔺又带严格来喝茶,喝过十回茶,严格也让老齐看。老齐看过,
写下两句话:
“春打六九头,雨过地皮湿。”
话虽通俗,是啥意思,严格解不透,老蔺也解不透。问老齐,老齐又
不说。严格反倒不放心,又追,老齐说了一句:
“好话。”
严格才不再追究。老蔺和严格来“老齐茶室”喝茶,一开始是为了看相,
久而久之,相也不能天天看,到这里来,白天是图个清静,晚上是图个热闹。
再久而久之,腿往这儿走熟了,图个省心。问起相聚的地方,如不吃饭,或
吃过了饭,第一反应是:
“老齐那儿吧。”
也就老齐这儿了,不用再想别的地方。最近老蔺和严格相聚,皆为那
个 U 盘。这 U 盘本是一个交换,或一个威胁,没想到一件事变成了另一件事,
由威胁别人,变成了所有人的威胁。老蔺严格二人,本已撕破了脸,为找这
U 盘,两人又联起手来,把该做的事都做了。老蔺还开玩笑:
“啥叫狼狈为奸,这就叫狼狈为奸。”
说得严格倒不好意思。但一个礼拜过去,没找到这 U 盘。贼找到了,
却不在贼身上。又找到一贼,也不在这贼身上。最后又引来了敲诈。直到刘
跃进从四季青桥旁逃跑,接着失踪,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这盘,就在这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