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正跟这女子亲嘴,没有现刘跃进。事变化得如此突然,刘跃进有些蒙,双
方见面,不知从何处下嘴。正是因为不知如何开口,刘跃进一开口就急了:
“不在家好好上学,到北京干啥?”
说完这话,刘跃进又有些后悔,话不该从这里开头,儿子到北京来,
正是因为刘跃进没及时给他寄学费。这话问的,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吗?没
想到高大黑胖的儿子没理这茬儿,干脆说:
“还提上学,实话告诉你,仨月前,我就不上了。”
刘跃进愣在那里,接着勃然大怒:
“说不上就不上了?也不提前跟我打声招呼。”
接着又急:
“既然早就不上了,你还三天两头催学费,连你爸你都骗呀?”
更让刘跃进生气的是,正是因为去邮局给儿子寄学费,他的包才让抢
了,如果儿子不骗他,这一连串的倒霉也就没了。刘跃进想上去踹儿子一脚,
但看他身边还站着一露胳膊露腿的女子,又忍住了,厉声问:
“不上学,你整天干吗?”
儿子刘鹏举:
“我妈让我跟我后爸卖酒。”
这话更让刘跃进吃惊。六年前,和老婆黄晓庆离婚时,刘跃进把儿子
争到手,又为争口气,没要黄晓庆的抚养费;正为这口气,六年来把腰累弯
了;没想到六年熬过来了,儿子一声招呼不打,就投奔了他妈;等于刘跃进
六年白熬了,这口气也白争了。刘跃进痛心疾地跺地:
“你投奔你妈了?你知道你妈是个啥?七年前就是个破鞋!”
又骂:
“还后爸,你知道你后爸是个啥?是个卖假酒的,法院早该毙了他!”
刘鹏举满不在乎地:
“你说的是过去,现在生产真的了。”
又说:
“你嚷什么?昨天,我跟他们闹翻了,就找你来了。”
刘跃进对事物的变化猝不及防,又蒙了:
“咋又闹翻了?”
刘鹏举:
“上个月,我妈生了个小孩。自有了这野种,他们待我,就不如以前。
我想把这野种掐死,没敢下手。”
刘跃进又愣在那里。前妻黄晓庆已四十出头,那个卖假酒的李更生,
也四十五六,他们还能在一起生出孩子?他们可真成。刘跃进又痛心疾:
“他们这么做,违反计划生育,还有人管没有?”
父子俩在这儿捺下葫芦起来瓢地争吵不清,旁边穿吊带那女子悄悄拉
了拉刘鹏举。刘鹏举反应过来,对刘跃进说:
“忘了给你介绍,这是我女朋友,叫麦当娜。”
刘跃进也止住争论,正式打量这个叫麦当娜的女子。打量半天,刘跃
进心里又犯嘀咕。这回嘀咕的不是她的扮相和穿戴,而是她对这扮相和别人
看她的态度:满不在乎。一看就不像良家妇女。“曼丽发廊”的杨玉环,才对
自己和世界露出这神。如果是只“鸡”,这扮相和态度还说得过去;如是儿子
的女朋友,刘跃进有些不放心。刘跃进把儿子扯到圆柱另一侧,倒也不敢直
接说她是“鸡”,突然想起什么:
“麦当娜,这名字咋这么熟呀?”
刘跃进:
“跟你没关系,她一开始叫麦秸,嫌那名儿土,改叫这个。”
刘跃进顾不得计较这名字,悄声问:
“啥时候谈的?”
刘鹏举不耐烦:
“俩月了。”
刘跃进还绕圈子:
“我看着比你大好多呀。”
刘鹏举反问:
“是你谈,还是我谈?”
开始不理刘跃进,又回到圆柱这侧。刘跃进只好又跟回来。对他们的
窃窃私语,儿子的女朋友麦当娜倒不在乎,见他们父子俩又说杠了,一笑,
主动上前跟刘跃进打招呼:
“叔,老听刘鹏举说,您在北京混得体面。鹏举跟他妈那边闹翻,我
们就想来北京展。”
听她说话,刘跃进又蒙:
“展,展什么?”
刘鹏举在旁边嚷:
“你不老在电话里说,你有六万块钱,快拿出来吧。”
指着麦当娜:
“麦当娜会捏脚,俺俩想在北京开一洗脚屋。”
刘跃进欲哭无泪。过去儿子跟他要钱,刘跃进手头紧时,两人便在电
话里吵架;吵起架来,儿子怀疑他没钱,刘跃进常拿那六万块钱说事儿;但
儿子既不知道这钱的来路,也不知道这钱还不是钱,只是张欠条;而这欠条,
几天前,也随着那包丢了。
第十八章 赵小军
儿子刘鹏举和女朋友来到北京,刘跃进马上无家可归。刘跃进领着儿
子和他的女朋友麦当娜从火车站去建筑工地,父子俩又吵了一路。儿子刘鹏
举追问刘跃进到底有没有六万块钱,刘跃进一时解释不清,只好说:
“有是有,现在还不能花。”
刘鹏举:
“既然有,为啥不能花?”
刘跃进:
“银行,存的是定期。马上取,会吃大亏。”
这话刘跃进在电话里说过一百遍了,刘鹏举开始怀疑这话的真假。接
着刘跃进又怪刘鹏举,这时不怪儿子不打招呼,就投奔了他妈和那个卖假酒
的,而是怪他既然去了,就不能便宜那对狗男女,就该趁机多搂他们的钱,
怎么仨月下来,还两手空空?这不是白叛变了?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儿
子也急了:
“你要这么说,你不给我寄钱,就是故意的,故意把我往人家那逼,
让我去搂人家的钱。你这么做对吗?”
刘跃进有些气馁: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
突然想起什么:
“我倒现,我跟你妈这事,你倒钻了不少空子。”
突然又跟那个卖假酒的急了:
“过去是个卖假酒的,现在竟成真的了?就这么瞒天过海蒙过去了?
还有人管没有?”
这样吵了一路,待刘跃进把他们领到建筑工地,领到食堂自己小屋前,
开门,拎着行李进屋,两人不吵了。因刘鹏举和麦当娜看到屋里的陈设,地
上的坛坛罐罐,一脸失望。住着这样地方的人,哪里会有六万块钱呢?儿子
嘟囔:
“几十年了,就会说瞎话。”
刘跃进有些气馁,没有还嘴。接着开始愁仨人怎么住。刘跃进还没想
清楚,儿子刘鹏举没好气地问:
“爸,我们俩住这儿,你住哪儿?”
刘跃进一愣,没想到刚刚见面,儿子就反客为主。这本是刘跃进的住
处,儿子却问他去住哪里,分明是要把他赶出来;另一个让刘跃进生气的地
方,把刘跃进赶走,说他俩住这儿,分明是住在一起,这哪里是搞对象,分
明是胡搞。刘跃进刚想火,儿子的女朋友麦当娜说:
“叔,您这里不方便,要不我们去住旅社吧。”
虽然让了刘跃进一步,意思也是,两人要住一起。看来住在一起,也
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刘跃进就是想管,也来不及了。大半夜了,吵也吵累
了,刘跃进黑着脸:
“你们住你们的,北京我可去的地方能挑出十个。”
待刘跃进刚出门,儿子“啪”的一声,就把门关上了。刘跃进扭身,屋
里的灯还没关,儿子就一把抱住了他的女朋友麦当娜。窗帘上,映出两人厮
缠在一起的身影,接着两人倒在了床上,接着灯灭了,一阵窸窸窣窣,接着
传出两人的大呼小叫。刘跃进愣在那里。愣在那里不是要听儿子的墙根,而
是刘跃进想起自己十九年前,跟前妻黄晓庆刚结婚时,瘾头也是这么大。不
是感慨自己老了,而是觉得一切都恍若隔世。
待刘跃进离开食堂,又觉得自己无处可去。睡觉的地方不是不好找,
单说工地,工棚里睡着几百号人,哪里挤不出一个铺位?但刘跃进不愿去工
棚。不愿去工棚不是嫌那里脏,而是跟这些人说不到一块儿。过去能说一块
儿,现在说不到一块儿。没事扯淡行,满腹心事,找他们不合适。这些人还
爱打听闲事,遇事爱问个底儿掉;说着说着,话又下路了;把一件事说成另
一件事,把一件事说成第三件事,或把三件事又说成一件事;工棚去不得。
但刘跃进今天遭遇这么多事,憋了一肚子话要说;不说,肚子就爆炸了;与
工棚的人说不得,有一个人却想对她说,就是“曼丽发廊”的马曼丽。但现在
夜里三点多了,估计马曼丽早睡了,这时去叫门,又怕马曼丽跟他急。但脚
下不知不觉,穿过胡同,又走向“曼丽发廊”。远远望见“曼丽发廊”,一阵惊
喜,原以为廊早打烊了,没想到里面还亮着灯。刘跃进加快步子,来到廊。
待到廊,又吃了一惊,廊的门虽关着,但能听出里边正在吵架。趴到窗户上
往里看,戏还是老戏,马曼丽的前夫赵小军,正在廊跟马曼丽撕巴。廊小工
杨玉环早下班了,屋里就他们两个人。刘跃进以为赵小军又来要账,要马曼
丽弟弟欠他的三万块钱,双方生争执,又打了起来,谁知这回不是要账,赵
小军喝大了,红头涨脸,脚下有些拌蒜,正抱着马曼丽往里间拖:
“一回,就一回。”
原来想与马曼丽成就好事。这事比要账更严重了。赵小军虽然喝醉了,
但劲头仍比马曼丽大;或者说,正是因为喝醉了,劲头比平日还大;马曼丽
被他抱住,脚已离地,腿像小鸡一样踢蹬;无抓挠处,便用手把着里间的门
框,撅着屁股:
“操你娘,咱早离了,你这叫强奸,知道不知道?”
赵小军嘴里语无伦次:
“强奸就强奸,不能便宜你!”
两人在较劲这里屋的门框。谁知里屋的门是临时圈出来的,门框是用
木条临时钉巴上去的,赵小军又一用劲,连门带人,“呼啦”一声塌到地上。
赵小军直接摔到地上,脑袋磕到凳子上,凳子也被磕得散了架,半天没爬起
来,马曼丽摔到赵小军身上,倒无大碍,爬起来,从剪台上抄起一把剪子:
“再来浑的,我捅了你!”
赵小军脑袋被摔晕了,半天反应不过来,待反应过来,看着马曼丽手
里的剪子:
“不那也行,还钱!”
终于又回到了钱上。马曼丽仍不买账:
“不欠你钱。”
赵小军:
“都是你们家人,他跑了,就该你还。”
马曼丽:
“他跟你来往,就不是我们家人。”
赵小军努力往起爬:
“不还钱也行,复婚。”
马曼丽啐了一口唾沫:
“想什么呢!”
赵小军手拽着剪台爬起来,也抄起剪台上一剃刀,不过没挥向马曼丽,
朝自己脖子那比划:
“你要不复婚,我就自杀!”
刘跃进在窗户外吓了一跳。吓了一跳不是说赵小军要自杀,而是没想
到赵小军还惦着与马曼丽复婚。赵小军隔三差五来要账,过去刘跃进以为他
就是个要账,谁知他除了要账,还另有想法。既然要复婚,当初为何离婚呢?
没想到马曼丽不吃这套,说:
“别光比划,往筋筒子上捅。”
又说:
“耍光棍呀,不像!”
伎俩被戳穿,赵小军有些恼羞成怒,挥着剃刀扑向马曼丽,马曼丽挥
着剪子在抵挡。眼看要出人命了,刘跃进顾不得别的,一脚踹开廊的门,抱
住了赵小军。但人家是前夫前妻在打架,刘跃进不知该如何劝解,要账和复
婚的事,刘跃进也不好插嘴,过去要账插过嘴,就插得一身臊,只好拿赵小
军喝醉说事,抱住赵小军使劲摇晃:
“醒醒,你醒醒,喝了多少哇。”
赵小军也是真喝大了,被刘跃进一摇,脑子更乱了;就是本来不乱,
也被刘跃进摇乱了;他踉跄着步子,一头扎到刘跃进怀里:
“你谁呀?”
刘跃进一愣。这话平日好回答,现在倒不好回答,笼统着说:
“朋友。”
心里说:
“操你妈,你还欠我一千块钱呢。”
赵小军听说是“朋友”,愣着眼看刘跃进,一时反应不过来。刘跃进趁
势拿下他手里的剃刀,趴他耳朵上喊:
“有事,咱换个地方说去。”
赵小军舌头打不过来弯:
“去哪儿?”
刘跃进:
“咱还喝酒。”
这时能看出赵小军是真喝大了,一听说喝酒,倒忘了刚才,高兴起来:
“别哄我,我没喝多。”
刘跃进:
“知你没喝多,咱才接着喝。”
顺势把赵小军架了出来。待出了“曼丽发廊”,刘跃进又不知道把赵小
军弄到哪里去。说喝酒只是个托辞,不过想把他骗走罢了。架赵小军出门时,
刘跃进看到,马曼丽扔掉剪子,坐在倒在地上的门框上,哭了。待把赵小军
处置一个地方,刘跃进还想回到廊,安慰一下马曼丽,也趁势打听一下他们
离婚复婚的事。平日马曼丽对刘跃进爱搭不理,这些事不好问;今天有这个
茬口,她就不好再摆架子了。刘跃进把自己的一腔心事,倒暂时忘到了脑后。
他想把赵小军架到大街上,架到公交站,那里有候车的长椅子,把他放到上
边,既能醒酒,人又在大街上,不会出别的事。没想到赵小军虽然喝大了,
别的记不得,但记得刘跃进说喝酒的话。看刘跃进把他往大街拖,又瞪眼睛:
“哪里去?骗我是吧?”
又往回挣:
“我还得回去,事儿还没说清楚呢。”
事到如今,刘跃进只好又把他往街角架。过了两个街角,有一二十四
小时饭馆。这饭馆是内蒙人开的,叫“鄂尔多斯大酒店”。说是大酒店,其实
里边就五六张桌子,卖些烤串、牛羊肉的炒菜或面食罢了。刘跃进只好把赵
小军架到这里。赵小军看到酒店,高兴了。已经是下半夜了,店里一个顾客
也没有。厨子早睡了,烤串热菜也没了;柜台的玻璃橱柜里,摆了几碟小凉
菜;凉菜在橱柜里摆的时间长了,已经累了,也就蔫了。一个蒙族胖姑娘,
两腮通红,两眼也通红;罗圈腿,大概是骑马骑的;给他们上过酒菜,回到
柜台前,头一挨柜台,转眼就睡着了。刘跃进本不想让赵小军再喝了,但赵
小军不干,拿起酒杯,“咣”“咣”“咣”,自个儿先喝了仨,接着又要与刘跃进
碰杯。这时刘跃进想起自己的满腹心事,丢包捡包的事,儿子和他女朋友来
北京的事,一起涌到心头,无心喝酒,赵小军在桌子那头急了:
“啥意思?看不起我是吧?”
抄起一凳子,要与刘跃进较量。刘跃进只好喝下这杯。喝了一杯,就
有第二杯。接着就收不住了。赵小军喝着喝着还那样,刘跃进几杯酒下肚,
也是五天来找包找累了,今晚上又马不停蹄,跑了大半个北京城,竟也喝大
了。原以为喝大是件坏事,没想到喝大了就把别的事忘了,心里竟一下痛快
起来。又“咣”“咣”碰了两杯,刘跃进忘了这喝酒的起因,及对面喝酒的人,
与自己是什么关系。两人本也不熟,就见过几面,赵小军还欠刘跃进的钱,
现在突然亲热了。说话间,刘跃进脑子还在挣扎,似要打问赵小军什么。突